商行舟抵了下腮, 恋恋不舍收回手,拎着装衣服的包,牵着她回医院。
然后……
左肩, 伤口, 又裂了。
他这撕裂伤, 一直没长好。
值班医生被喊起来缝针,纳闷又无语:“你们每天都在干什么?”
温盏探头看,简直触目惊心的, 他肤色偏白, 伤口就格外明显。
她忽然有点迷糊, 刚刚她是不是趴那里了……
商行舟全程缝针, 没皱一下眉。
换完衣服出门, 见这只海獭磨磨蹭蹭靠墙等他, 他一下子乐了,耸眉:“等我吗,妹妹?”
温盏抬头看他,他卫衣染上血渍,脱下来拿在手里, 换了件黑色的衬衫。
最上面一颗扣子没系,脖颈冷白,喉结滚动,说不出来的冷欲。
他单手拎着卫衣, 伸手过来牵她:“走不走?”
温盏一声不吭,接住他的手,让他牵着。
走去几步,仰着脸问:“你痛觉神经有问题吗?”
商行舟抵了下腮,下意识:“嗯?没有吧。”
“那你刚刚为什么不叫我?”
商行舟微怔, 反应过来。
他微微眯眼,散漫的劲儿又起来了,想逗她,话到嘴边,变成声音很轻的一句:“你趴那儿的话,感觉也没有很疼。”
温盏不自然地撇开视线,不说话。
商行舟的视角看过去,这姑娘的马尾辫被蹭乱了,有点毛,真的好像毛绒小动物。
生闷气也可爱。
他轻笑,捏捏她的手心,带她回房间:“你考虑好没。”
“什么……”
“纪司宴他们几个不是说,端午前夕想回学校看老师?你要不要一起?或者,我俩单独去?”
这问题他白天就问过一遍了,温盏当时脑子里全是“商行舟会不会真的暗恋自己”以及“那要怎么才能套路他说实话”,嘴上敷衍着说再想想,一想就想到了夜里。
她挠挠脸:“去吧,但端午前一天……早上,我想先回趟公司。”
回国之后,温盏受了轻伤,黄斯愉和另外两个运营没什么大碍,但公司给四个人都放了很长的带薪假。
估计是黄斯愉跟leader说什么了,温盏猜测,大概是“我们都受到了极其严重的心理创伤,尤其是我和温盏”之类的内容。
总之这些天,公司也没人来催她回去。
中途迟千澈曾很小心地提过要来看看,被她以“状态不好不想见人”为由,拒绝了。
“所以其实,我也可以保持休假状态的。”温盏的睡衣昨天洗了,她取下来,一边叠衣服,一边解释,“但手里业务没人交接,一直悬着,我就还是想抽空过去一趟。应该不需要很久……半天就够了。”
商行舟听完,手掌落在她脸颊,拂开掉在额前的碎发,低笑:“我们小温,真的好负责。”
温盏鸦羽般的睫毛向下压,叠好衣服放在床头,声音又软又认真:“这招对我没用,我已经过了被你夸夸就会高兴好多天的年纪。试用期,这个不是加分项。”
商行舟故作惊讶:“你以前,会因为我夸你一句,就高兴很多天吗?”
温盏动作一顿:“……”
商行舟笑意慵懒,捏着她的脸,嗓音沉哑,轻声:“那我以后,多夸夸你。”
落地窗前树影摇晃,晚风温柔。
他凑过来,亲她唇角。
“我的小温。”声音低低地,哄她,“是全世界最可爱的漂亮宝贝。”
-
温盏承认,她是有一点点动心。
也就一点点吧。
她真的太容易动心了。
这样不好的。
距离端午不到三天,商行舟的伤口长势喜人,医生夸他:“不出意外,端午节后,你也可以走人了。”
但陶也一直没有醒。
温盏和商行舟朝夕相对,感觉这人脸上吊儿郎当的,心里藏着很多事,每天路过陶也的病房,他都默不作声,在那儿站很久。
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等。
端午节前一天,温盏回公司,跟同事交接工作。
前后两个小时,她再踏出公司大门,商行舟的电话也恰巧打过来。
他那头没什么声音,安安静静的,他嗓音很低,只叫了她一声:“盏盏。”
然后就沉默下去。
他没挂电话,立在风口,风扑打在听筒,好一阵,才哑声说:“陶也醒了。”
温盏眼皮一跳,立刻在路口伸手拦车:“什么时候,就刚刚吗?”
商行舟低声:“嗯。”
温盏拉开出租车车门,报地址:“那是好事啊,医生不是说,只要他醒了,就没事了吗?”
商行舟沉默好一会儿,抿唇:“你工作弄完了吗?弄完了,先回来吧,他也想见见你。”
计程车从二环穿过三环,须臾,在医院门口巨大的树冠下停住。
温盏拎包上楼,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见陶也的声音。
他年纪不大,嗓音很清澈,透着满满的活力和兴奋劲儿,一遍一遍确认:
“小温师傅跟队长在一起了,他们真的在一起了?那他们岂不是从很久之前就……天,队长你真能忍啊,嫂子在会议中心里头,你出任务都能忍住不说?要是我老婆遇见这种事,我早疯了好吗?”
商行舟被他逗乐,低笑:“你能不能有点出息,你先疯了,让她怎么办?”
温盏推门进去。
陶也非常警觉,开门时,一阵清风从面前卷过,他笑着转过来:“温盏?不对,现在要改口了——嫂子?”
温盏脚步顿住。
病房里,少年穿着病号们同款的蓝白上衣,坐在床上,兴奋得像一条小狗。
白色的纱布覆盖两只眼睛,从额角跨过去,胶布固定到脑后。
“……是我。”她愣了两三秒,才回过神,“陶也。”
陶也的角膜被击穿了。
爆炸时,他离爆炸中心最近,受到的冲击比商行舟更大。
唯一的万幸在于,他身上其他器官是完好的。
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聊天,陶也刚做完手术,被医生要求休息。
温盏跟商行舟一前一后离开病房,走出去一段路,她侧过脸去,问:“陶也的眼睛,还会好吗?”
走廊末端的窗台上,堆满蔷薇花瓣,风穿堂,花瓣跟着落进走廊。
“不知道,视力能恢复一部分,但恢复不到之前那样。”商行舟长腿迈开,在绿色的塑料座椅上坐下,“医生说,先给他做一次手术试试,如果不行,就等过两年身体机能恢复得更好一些,再做一次。”
温盏跟着他坐下,稍稍松口气:“能做手术就行,他还这么年轻。”
“但是,盏盏。”商行舟心情复杂,低声说,“他是狙击手。他的眼睛,怎么能看不见?”
走廊上一时静默,温盏的长裙裙摆被吹动,有花瓣落到她脚边。
商行舟没再说话,沉默着,有些颓然地握住她的手。
他垂着眼,背脊仍旧笔直,衬衫被风鼓动,影子像一张清俊的弓。
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跟他十指相扣,安抚性地,捏捏他的虎口。
“做最坏的打算,假如,他的视力真的没办法恢复如初。”许久,温盏轻声说,“他转业去做特警,一定也会一样厉害的。再退一步想想,他还活着,眼睛还能看见,已经很好了,对吗?”
商行舟碎发落在高挺鼻梁间,被风吹拂。
他苦笑:“话是这么说。但真到了自己身上,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陶也肯定也不想走的。
温盏默不作声,伸长手臂,轻轻抱抱他。
好像被一只海獭抱了满怀。
商行舟微顿,心脏如同沉没入温暖的深海,整个人都被暖意包裹。
他稍稍转过去,将她也放进自己怀里,头埋到她温热颈肩,闷闷地,哑声:“温盏。”
“……嗯?”
“我真的好喜欢你。”
告白猝不及防,温盏有些无所适从。
被他拥抱着,全身都能感受到他衬衫下透出来的、张力十足的热气,一时间,她手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倒是……也有好事。”温盏耳根微微热,半天,不自然地道,“师兄说,你那个故去小战友的手机,他修好了。里面有旧照片,和一些很零散的音频。过几天,就给我寄回来。”
“真好。”商行舟闷声夸她,往她颈间又轻轻蹭了蹭,“我们小温真厉害。”
他好像一条委屈又落魄的大狗。
温盏轻拍拍他后背,哄狗一样,轻声说:“你也高兴一点,陶也肯定不希望你为他难过的。我们可以帮他找医生,找最好的医生。”
商行舟点头:“嗯。”
温盏抚摸他后脑勺:“而且,端午后 ,你也能出院了。到时候,叫初初他们给你攒个局,庆祝一下。”
“嗯。”商行舟停了停,又说,“但我有点不太想搬走。”
“怎么?”
“在这儿,能天天看见你。”
他怎么好像在撒娇……
温盏晕乎乎,感觉自己抱着一只好大的金毛。
她骄矜地说:“我允许你来找我。”
“好。”他声音低低的,热气打在她耳侧,似有若无地,透出点暧昧,“ 那我去你家,你不要不见我。我怕你,没当初那么喜欢我了。”
温盏不上当,摸摸发烫的耳垂,安慰他:“喜不喜欢的,等试用期过了再说。”
但这事儿,人算赶不上天算。
没等商行舟过试用期,杨珂先发现了两个人的恋情。
主要是他们俩一天到晚黏在一起,杨珂天天叫人给他们送饭,实在是很难不发现点什么。
“我早就料到有这天。”杨珂无语,拉着温盏,心情复杂,“这小孩上次跟我和你爸说,他还喜欢你。你呢,你怎么着,你也还喜欢他?”
温盏静静看着妈妈,有点心虚。
半晌,舔舔唇:“他还在试用期呢……”
杨珂叹息,跟她直说:“我不喜欢他,但我代表不了你。你跟他在一块儿的时候,情绪肉眼可见地变好。但是你……你自己再想想吧。”
温盏陷入漫长的思考。
这一思考就思考到了端午节。
商行舟拎着粽子,去附中门口,跟纪司宴他们汇合。
高中生还没放假,总有人嫌弃食堂,趁着午休溜出来吃饭。
两三点阳光很好,天空蔚蓝,蓝白校服的少年少女们三三两两,并肩在校门口进出。
纪司宴裴墨他们几个早到了,站在那儿,一顶一的宽肩窄腰长腿,跟男团似的。
但凡有女生从旁经过,都忍不住要多看一眼,转过身,再偷偷地脸红心跳。
商行舟黑色卫衣,工装裤,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
下了车,大老远就看见那票男生,温盏忽然好奇:“你如果换套衣服,走在路上,会不会被搭讪?”
商行舟目光带笑地扫她一眼,“嘭”一声轻响,撑开遮阳伞,把她拉进阴影里:“我们小温,这是在委婉地夸我年轻?”
温盏闭上嘴。
走出去两步,听见他漫不经心的声音,低低地,顺着阳光,从头顶落下来:“不会再被搭讪了,我已经恨不得把‘我有媳妇’四个大字,写脸上了。”
风和煦地迎面吹来,温盏被他牵着,后知后觉,捏捏耳垂。
跟其他几人汇合,大家一起进门。
报了老师的名字,保安放行。
纪司宴忽然想起:“说起来,你们还有人记得么?当初咱们那年级组长,就老李,他在课上骂舟子,舟子气不过,拿篮球连着砸了好几次他办公室窗玻璃,给老李气得追他二里地,没追上。”
石一茗眼皮一跳:“有这事?”
“对,后来舟子就成了老李口中的一个传奇,他一届一届往下传,故事越传越玄乎。到这一届已经升级成了:他以前带过一个学生,特别不听话,但体能一等一的牛逼,能空手接白刃。别人三步上篮,他三步上墙,毕业后去做了特种兵,撤侨还被炸伤了,超级厉害的。”
纪司宴微顿,强调:“就,很荡气回肠,又很有家国情怀的一个故事。”
商行舟:“……”
石一茗在旁边乐不可支:“我们晚上约了几个老师吃饭呢,这你不得给老李多敬几杯酒?”
商行舟嘴角微扯,想到什么,笑意又淡下去。
温盏知道,他又想到了陶也。
她默不作声,牵着他的手,轻捏捏虎口。
商行舟微微垂眼,与她十指相扣,安抚似的拍拍,无声地给她回应:我没事。
给老师们送了粽子,几个人从办公室出来。
离下午放学,还有几个小时。
这季节风很轻柔,天空高而蓝,绿树成荫,操场上有几个初中的班级在上体育课,零零散散地聚在树影里,做坐位体前屈。
更年轻一些时候,躺在操场上看云,觉得日子好长,青春年少,怎么也长不大。
路过后门围墙,纪司宴在摄像头下摸出打火机,嚣张地点了根烟:“学校要翻新,这墙估计过阵子要拆,后门也不要了,以后学生都不往这儿走。”
裴墨挑眉:“你的项目?”
“哪儿呢,市政规划。”纪司宴含混不清,“是好事啊,不是一直说后门这条街,治安不好?”
温盏瞥见红墙,心头一跳,偷偷扯扯商行舟:“你记得吗,我俩,第一次说话,就,在这儿。”
商行舟吊儿郎当撩起眼皮,装作不记得了的样子:“这儿?”
“你给了我一瓶水。”温盏点头,“后来我放学经过,也总是遇到你。”
他就跟石一茗他们混在一起,不穿校服,立在那儿,笑得嚣张肆意,不知道在做什么。
可能是在抽烟。
或者,憋着坏,讨论不该干的事。
商行舟胸腔微震,似笑非笑看她,不紧不慢,“那这个我记得。”
“嗯?”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读书的时候,感觉有个姑娘吧,老是看我。但我每次一转过去,她就立刻把目光移开了。”兔子一样警觉,从来不让他抓现行。
“次数多了,我就寻思,她胆子肯定特小。估计看到野猫都会被吓一跳,更别说是不三不四的人了。”商行舟低笑着,抵了下腮,“我就想,要不,我站这儿算了。”
读中学那会儿,老师说后门治安不好,是真的不好。
三五不时会有附中的学生被拦住,索要保护费,或者口头威胁。
要说闹大,闹得也都不大,但总之鱼龙混杂的,对着条小巷子,什么人都往那儿过。
偏偏温盏还非得从那走。
很多年后,也是这个地方,仍然是这两个人。
商行舟居高临下,唇角痞气的笑意未消,目光深邃,紧锁着她的眼睛,低声:“要真发生什么,我还能跟着帮一把。你说对不对,小温同学?”
——小温同学。
温盏愣愣地,望着他,过去与现在,幻想与现实,在这一刻,一一重合。
被烈日炙烤的盛夏,长街覆雪的深冬。
从春日融融到枫叶枯黄,商行舟站在那儿,无声地等,等完一整个四季的轮回。
她无数次,背着书包,或小提琴,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长长的街道,只要往下走,就感觉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好像送她远行,她一直走,他就一直沉默地送,一直到很远很远的未来里去。
她从不回头。
也不知道,他在等的人是她。
那些年间,唯一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是杨珂接她放学,皱眉说了句:“这些不三不四的人。”
她听他冷笑:“嗤。”
他怎么会是不三不四的人。
他是商行舟。
是在这里,等了她很久很久,一直在等她回头看他的,商行舟。
风拂动裙摆,四下忽然静寂了,纪司宴和裴墨往前走,完全没发现有两人掉队。
商行舟垂眼望着温盏,婆娑的树影中,这一眼好似到地老天荒。
她鼻子泛酸,问他:“你是不是还在钱夹里,藏了一张我的证件照。”
商行舟微怔,不自然地捏捏后颈,撇开视线:“没。”
温盏拽他衣服口袋:“那你给我看看。”
“行行。”商行舟举手投降,“有。”
他有些无奈,抵了下腮,微俯下身,凑到她跟前去。
求她似的,低声:“但是祖宗,别让我掏出来给你了,成吗?我没带钱夹……而且,你已经把口罩和挂坠拿走了。”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温盏睫毛颤动,闷声:“你怎么会有我的证件照。”
商行舟神情更不自然:“捡的。”
她一双眼黑白分明,直勾勾盯他看:“你从红榜上撕的。我读书时,红榜上的照片,弄丢过一张。”
后来没找到,也就作罢,重拍了。
“我真没有。”商行舟百口莫辩,举起缠着绷带的左手发誓,低声,“是它没黏紧,自己掉下来,我捡走了。”
所以后来,纪司宴大学里遇见温盏,才会觉得她眼熟。
他见过商行舟藏那张照片。
藏得再仔细,仍然不可避免,在他脑海中留下模糊的印象。
那些远去的、交错的。
都慢慢清晰。
温盏又想落泪。
她忍住了,低头攥着他卫衣衣角,小声嘟囔:“那你确实很早就喜欢我。”
商行舟修长手指落在她领口,蝴蝶结解了又系,声音很低很低:“嗯。”
“商行舟。”她软声,“你不是很想知道,在海边那晚,我跟你说了什么吗?”
春日校园内,蔷薇花开满墙,风也静止了。
商行舟微躬下身,耳朵凑到她脸颊边。
温盏眼中浮起笑意,踮起脚尖,柔软的唇擦过他的侧脸。
她声音柔和,如春日一般,轻声道:“我不想去往一个,没有你的未来。”
她想。
在交错的时间线里,他们一定相爱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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