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盏说完, 手机放进口袋,端着咖啡,转身往工位的方向走。
她似乎一点儿也没多想, 就这么自然而然地,顺嘴说出来, 点到即止, 恰到好处地打消他别的念头。
如果面对别人,迟千澈觉得,他应该会随口给一句祝福,然后了结这个话题。
但对方是温盏啊。
他悬在半空的手顿住, 以为自己听错。
有个短暂的瞬间, 耳朵里退潮一样,听不见别的声音。
他微皱了下眉, 很快又松开,不太确定,迈动长腿大步跟上去:“你说什么?”
他走到她身边, 侧过脸去看他,喉咙发干:“什么未婚夫……你说清楚。”
哪里来的未婚夫,她不过就是出国开了个会, 受伤了,心理状态不好, 两个人中间有阵子没联系。
他也不是没找过她, 是她说自己不想见人。
怎么就……
“迟千澈。”温盏停住脚步,转回来,舔舔唇,软声,“我……和我的初恋复合了。”
——如果他真的需要说清楚, 她也不介意。
坦坦荡荡,大大方方。
工区里这会儿没有别人,照进屋内的阳光透过玻璃,被窗棂分割成一格格。
她平静地抬眼看她,整个人被笼在光里,温温柔柔的,笑起来眼角向下弯。
跟记忆里一模一样,像长不大的温和小动物,又有一点倔强。
迟千澈手指微动,想拽住她,手伸到半空,又收回。
“小温。”他涩然问,“谈谈么?”
迟千澈的办公室不在这层楼。
乘着电梯再往上,视野变得很宽阔,这栋大厦靠近五道口,从室内落地窗向下看,能望见底下川流不息的车流人群,以及骑着车穿梭在两所高校之间的年轻学生。
在小沙发上坐下,迟千澈给温盏倒水。
温盏道声谢握在手里没喝,他将窗户打开了,微凉的风吹进来,他折身,低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段时间。”温盏挠挠脸,“我从国外回来后不久。”
“为什么?”迟千澈不能理解,“就因为他是撤侨行动的负责人,他把你带回了国,他保护你,他甚至因为你受伤——”
迟千澈忽然顿住。
一切都是事实,他没有立场,站在一个普通人的角度上,去评判商行舟的对错。
“不好意思。”迟千澈胸腔微微起伏,移开目光,平复情绪,“我是有一点激动,但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关系。”他太有礼貌了,搞得温盏反而有些无措,捏紧手里的小杯子,她轻声,“其实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我刚醒来时听说他为我受了很严重的伤,一下子什么都不想管了,扔了病历本就跑去找他,我爸妈在后面叫我,我都没搭理。”
“我当时脑子也不太清醒,看到他在病房里昏迷,心里一瞬间所有念头都消失了,什么他喜不喜欢我、到底有多喜欢我之类的……完全顾不上想,我只想留下来陪他。”风带着些凉意吹进室内,她微顿,垂下眼,“我特别,害怕他死掉。”
跟商行舟这样一个人告别,就好像要把身体里的一小块割让出去一样。
一部分的“我”因此消失,温盏无法接受这种“消失”。
迟千澈偏过头望着她,静静听她说。
“后来他醒了,我才觉得我的脑子恢复了点儿清醒,又开始转。但我脑子一转,就又忍不住想……你说的那个问题。”她说,“‘是不是因为他救了我,所以我愿意跟他复合’?”
“但迟千澈……不是的。”温盏自认为没有那么重的英雄主义,可她又确实纠结。所以她做的选择是:在发现商行舟藏着当年的皮革小马挂坠之后,将挂坠拿走了。
如果商行舟真的在意,他一定会问。
后来事情如她所料——也许,比她想象中,更好一些。
商行舟愿意把那些她不知道的事,都说给她听。
“我跟他复合,是因为我发现,这些年来我和他,谁也不能放下谁……或者说,迟千澈。”温盏鸦羽般的睫毛微颤了颤,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是我忘不了他。”
是我,在过去七年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再也不要喜欢商行舟了”,“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不会跟他复合”。
但又在一遍一遍的、这样的重复里,疯狂地想念他。
“只是,跟七年前不太一样的是,我不会再遇到问题就只想跑掉了。就算他没有那么喜欢我,我也愿意喜欢他多一些。”温盏说,“跟他在一起,我很开心,我想以后也能一直这么这么开心。”
她一段话说完,手中杯子里的水已经不再冒热气。
迟千澈长久地望着她,张张嘴想说话,又觉得舌根发苦:“你已经把前后都想得很周全明白,现在我能做的,是不是只剩下祝福你了?”
他的目光很深,非常直白,浓郁。
温盏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她有这么浓烈的情绪,两个人以前做同学时,交集明明也不多。
她想了想,很真诚地说:“迟千澈,你以前跟我说,你暗恋的那个女孩子,她现在在哪?”
迟千澈胸腔微震,像是笑了一下,却摇头:“她快结婚了,我不知道新郎会不会好好照顾她。”
温盏有点遗憾地轻“啊”了声,拖长音:“为什么这么说?她跟新郎感情不好吗?”
“我不知道。但她以前告诉我,那个人曾经让她很难过。”
“那你,要不要试试,回去找她。”温盏犹豫了下,还是说,“你也有过很喜欢的人,所以你一定能理解,有些人,是不一样的。”
只要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
就会想要爱他。
千言万语到嘴边,迟千澈笑着,只是说:“你说得对,她不一样。”
微顿一下,他不甘心似的,低低补充:“小时候,我跟着父母转学回国,在北京读过一阵子书——就是跟你做同学那阵。那会儿我中文不好,交不到朋友,只有她会每天跟我打招呼。”
温盏笑起来:“听起来,她也是一个好人。”
迟千澈唇畔笑意一直没有消失,他顺着她的话茬,跟着道:“对,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
只是不喜欢他而已。
他记得的一切,温盏真的都没有印象。
在她记忆中,他也许是一个路人,也许是一个普通同学,也许是每天在走廊上路过都会看到的、班上新来的沉默的家伙。
但永远不会像商行舟那样,人群中一个对视,就让她很多年不能忘怀。
太阳慢慢升起来,温盏放下杯子,跟他告别:“我下去了,迟千澈。祝你以后也能一直跟喜欢的人在一起。”
迟千澈笑笑,摇头:“没机会了,我上周递交了辞呈。”
只是他这个职级,走起流程来,时间会比一般人长。
温盏没懂他前后两句话有什么联系,愣了下,注意力还是放到后半句上,惊讶:“你已经做好决定了吗?”
“我妈妈最近两年身体不太好,家里人希望我回去接管公司,确实也是时候了。比较仓促,没顾上提前告诉你。”迟千澈平静温和,向她透露另一件事,“下个月绩效考核出结果,等你好消息。”
他说得太明显了,甚至都已经算不上暗示,温盏诧异:“我?”
“对。”他说,“不是我的私心,我们开过会,是业绩决定的。”
温盏忽然有些失语。
她张张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头:“谢谢你。”
迟千澈跟她告别,难得有一次,没有送她。
看着她进电梯,他忽然想到,辞职之后,以后不再踏进这座大楼,他就也没机会以“会议室都满了,下来借会议室”为理由,每天不动声色路过16楼的工区了。
过去这几年,他真的开了很多会。
总是要配合国际化同事们的时差,会议被定在各种时间段。
早八点路过,他见到温盏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叼着三明治从楼下食堂上来,就知道她一定是熬了通宵在公司过夜了;晚六点路过,他见到温盏坐在窗边的小圆桌前边吃晚饭边看剧,就知道她大概又避开人群,没有参加组里的团建。
在茶水间听到她自言自语地叹气,他也会忍不住,跟着想:
可惜餐饮运营商不归他管,食堂什么时候,才能做一做红菜汤呢?
他知道她在窗边的花盆里养了一株番茄藤,但她工作太忙了,别说番茄藤,桌上的海藻球她都顾不上换水。
迟千澈想。
不知道她有没有奇怪过,为什么番茄藤从不浇水也健康长大了,海藻球不换水也从来不会脏?
原来真的不是所有人的暗恋,都会有结果。
早在上一次,他约温盏去吃俄国菜那次,就有预感的。
温盏同他并肩,明明已经走出去一段路了,突然想到什么,对他说“抱歉,等我下”,又折身回去,去跟商行舟讲话。
当时隔着段距离,他也没听清两个人说什么。
但她也是现在这样,面对商行舟时,眼睛总是明亮的,哪怕嘴上不说,眼睛流露出来的情绪,一样出卖她。
仅仅是提起那个人的名字,她的心跳就会有波动。
迟千澈想,他那时候,就应该明白。
在温盏的世界里,只有商行舟,是不会老去的。
他会喝酒但不会酗酒,会长皱纹但不会有小肚腩,他永远有青春的滤镜,在她记忆中,奔跑在盛夏的篮球场上,穿着蓝白校服单肩背包立在香樟树的光影里,痞气地笑着,把空易拉罐捏扁扔进垃圾桶。
也只有在回头看商行舟的时候,温盏永远那样坚定。
她会毫不迟疑地回头,奔向他。
上一次,这一次,每一次。
-
公司午休时间很长。
中午,温盏想来想去,还是照着陆灿给的参考,去买了一些东西。
所以傍晚,商行舟来接她时,这姑娘拎着很多东西——
她甚至抱了一只玩偶,因为实在不知道商行舟爷爷奶奶喜欢什么,被问起,她睁圆眼:“这是我们公司的特产啊,你别小看它,外面很火的,很多大v想要都买不到。”
商行舟闷笑,接过她手里那堆礼物袋子:“怎么会小看它?我奶奶肯定很高兴,我让她夜夜把它放床头。”
温盏:“……那倒也不必。”
驱车驶离北三环,车子上了高架,速度渐渐慢下来。
往城中走,夕阳漫天,略有一丝堵。
商行舟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侧过脸来,散漫地笑着低声问:“一整天没见面了,小温想不想我?”
是想的。
温盏感觉,她跟商行舟有过亲密行为之后,不好说是不是什么后遗症……
她总是想贴贴。
但嘴上不能这么说,她非常矜持,故作平静:“我也有很多工作要做的,不会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用来想你。”
“我明白。”商行舟唇畔勾着抹痞气的笑,憋着点坏,“那就是所有休息的时间,都用来想我了。”
温盏刚要开口。
他又不紧不慢,勾着唇故意问:“那今晚住在奶奶家好不好?小小舟也很想你,一秒都等不了了。”
温盏愣了半秒,破功,红晕从脖子蔓延到耳根:“你是人吗你?”
商行舟胸腔微震,拖着慵懒嗓音,微哑:“我是不是人,小温趴着哭的时候,不是最清楚?”
“什么,什么去奶奶家……你,你这人。”温盏都给吓结巴了,“你能不能挑挑时候,挑挑地方。”
“我小时候吧,在爷爷奶奶家,住过挺长一段时间。后来他们去南方疗养了,房子留着,我的房间也还留着。”因为他爸妈实在是不管他,奶奶看不下去,把他接到身边。商行舟抵了下腮,哑声,“你难道不想,在我以前床上……”
啊啊啊。
他现在说这些话,温盏脑子里不自觉地闪画面,小声尖叫:“我不想!你走开!”
“那说不定。”商行舟低笑一声,后半句话很轻,“我在以前的床上,想过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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