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暮和萧子鹏从酒坊出来的时候已近黄昏,临河之处白墙灰瓦倒映水中,与天边赤色霞云一同铺在河面上。一辆自行车由远及近颠簸,是静谧河面上唯一的动态风景。
古河不宽,两人站在这边望河面,又欲抬头笑那骑车人。
梁暮话至嘴边猛然顿住,小声念出一个名字:“张晨星。”
“谁?”
“张晨星!”他在对岸伸手大喊:“张晨星!张晨星!”
“疯了吧!站台看见那个?”萧子鹏斥他一句,也跟他跳着脚喊:“张晨星!”
对面人像没听见一样,拐进了小巷。
“得。没看见也没听见,或者装作看不见听不见,像在月台那次似的。人家真认识你?”萧子鹏在一边落井下石,梁暮却不做声,眼望着对面那条小巷说道:“你自己回去吧!晚上你自己给老胡打电话。”
“导演是你!”
“爱谁谁!”梁暮丢下一句狠话抬腿走了。一路沿河岸小跑,上了那座桥,一眨眼到了河对岸,消失在自行车拐进的小巷里。
巷子里散落店铺,从这头走过去,面馆、咖啡馆、水果店,倒也齐全。梁暮来这座城市一年有余,走街串巷,独独没进过这里。再向前走,看到一家牌匾破败的书店,一台自行车靠墙立着,梁暮停下脚步。
他走得急,这会儿略微气喘,双手叉腰站在窗前休憩,与窗内望天的张晨星眼眸对上。
重逢略显狼狈,在七月的南方古城里大汗淋漓。最气人的是张晨星,看见他跟没看似的,收回眼睛。梁暮向前一步,身子微微探进窗,看到她正低头摆弄手里的书,没有一点故人重逢的喜悦。
而张晨星坐在那里的姿态、书店里的光影、书本的味道,与2000年的古城重合在一起。一切都很好,除了不理人的张晨星。
梁暮的目光落在张晨星的短发上,跟她僵持很久,她都没抬头。
梁暮在张晨星的书店门口站了会儿,进门的时候要偏着头才不会撞到门框。书店里散坐着三两人,没有交谈、没有响动。
也没有张晨星热情的招呼。张晨星坐在书桌前,还在摆弄那本旧书,短发随风而动,像不羁的少年。
“好久不见啊,张晨星。”梁暮停在张晨星的书桌前,垂眸看她正在打磨的旧书。职业使然,目光迅速在张晨星周围找到很好的入境角度。张晨星很适合他的镜头语言:“我刚刚喊了你半天,你没听见?”
“没听见。”张晨星小心收起那本书,仰头看着他:“有事吗?”
“你还知道我是谁吗?”梁暮兀自拉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身体自在的靠在椅背上,长腿伸出去,一只胳膊自在的搭在桌子上,看起来像来找茬。
“梁暮。”
“你记得我啊?”梁暮满意点点头:“行,你还记得我。”
他有心给张晨星几句重话,比如你看看你办的什么事儿啊?玩失踪呢?卸磨杀驴呢?欺骗一个无知少年的感情呢?可喜悦又从心底冒出来,顺着他心脏过咽喉到颅顶,最终从他的眼底冒出来。
“我那天在站台看到你,非常惊讶。”梁暮指指张晨星:“你的头发,比分开时长了。”
张晨星起身走到巷子上,留给店内阅读之人一方安宁,细瘦单薄的身体浸在夕阳薄雾之中,将世俗摒弃在光晕之外。
梁暮跟过去站在她对面,在骑行车骑过的时候拉着她衣角后移一步,张晨星侧身躲掉他的手:“说话就行,别动手。”
梁暮竟是不知一别八载,张晨星变成了一个不好惹的角色。谁好惹呢?梁暮也不好惹:“我问你,黄浦江边一别,是不是说好要给对方写信?你信呢?”
“不想写。”
“不想写你随便答应什么?”
“逗你玩。”
“真行。”梁暮微微笑了。他看起来不是十分随和的人,一张脸刀锋笔走,也有十分的性格:“那我直说了。”
张晨星透过玻璃窗向内看去,李奶奶正踮脚找书。书架很高,她伸直手臂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你等一下。”张晨星打断梁暮,快步走进去,微微踮脚,指着那本线装《桃花扇》:“是这本吗?”
“对,晨星,你帮奶奶拿下来。”
“好。”
张晨星把书递给李奶奶。这本书曾经有破角,她用做旧纸张翻新,现如今书还是那一本,却也完整干净。几个孩子跑进来,在靠窗的桌边摊开笔记本。张晨星把他们父母留下的便条各自转交,这才又走出去。
梁暮一直等在外面,他不看手机、也没有东张西望,只是透过窗看里面发生的一切。张晨星面无表情招待别人,好像跟任何人不熟,又好像有一点不甚明显的默契。
“说吧。”与人不熟的张晨星又回到梁暮面前:“说什么?”
“说话不算话,气人。”梁暮原本准备放狠话,但话到嘴边偃旗息鼓,这句气人说完自己都觉得像在撒娇:“得了,我知道你在哪儿就行了。”他犹记得最后一面,他们是在上海。黄浦江边晚风习习,她的光头和他的光头并排闪亮。现在想想或许在张晨星心里,少年时代的友情不过是尔尔,不值得回忆或者重叙。
张晨星的眸子在落日余晖下散着一层冷光,与梁暮对视的时候不带感情。终于留下一句:“不送。”绕开他,走进屋里,将店门关上,把梁暮隔绝在店外,下了一道态度鲜明的逐客令。
梁暮这次真生了气,身子探进窗:“张晨星你怎么回事!我招你了?”
“你打扰我了。”张晨星对他说:“也打扰到别人看书了。”
梁暮被张晨星气得心梗。
他在书店外的巷子里走了一会儿。
城市变化很大,现如今规划清晰,一半是老城区、一半是新城区。新城区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老城区破败古韵、人间烟火。梁暮少时因为合唱团比赛,来过这个城市几次。他们住老城区,但比赛和排练的地方在新老城区交界。合唱团的老师们组织他们坐大巴在城市里穿行。
从前梁暮觉得张晨星长大后会像她妈妈。
他对张晨星的母亲有依稀印象,比赛时候一些家长会来观看。张晨星的妈妈是一个典型的江南美人,总是穿一件合身的丝绸裙,用木簪挽发髻,戴珍珠耳饰。少年时代的张晨星彩排时穿宽松校服与他人无异,正式演出时的服装却是她母亲亲手做的。梁暮犹记得众人围着张晨星欣赏她身上那件裙摆处绣着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风景,不破坏整体,又有克制的美。一次梁暮妈妈抽空跟合唱团一起来看比赛,还对梁暮说:“南方的妈妈手真巧。”
那些年梁暮随合唱团去过很多地方比赛、表演,印象最深的却是这座南方小城。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后来他去读书,国内国外,真依了母亲的想法,爱上了艺术。毕业后开工作室,父母希望他留在身边,梁暮却选择了这里。
巷子里的石板路政府修过一次,不比从前坑洼,墙角却仍然有薄薄一层青苔。正值梅雨季,连天细雨下个不停,难得雨后初霁,空气却潮湿憋闷。
张晨星成年后不像她妈,像个炮筒。
梁暮从巷头走到巷尾,气消了,最终又站在张晨星的书店门口。遇到出来关门的张晨星,对他视而不见,从门上开了那把旧锁。
“张晨星,等等。”
“还有事?”
“我办卡。”
“100一个月。”
“我办3个月。”
“那你进来,我给你写档案。”
“你先给我介绍介绍会员套餐。”梁暮跟在张晨星身后,顺手按开了灯。张晨星节省,店里没人的时候只开书桌上那盏阅读灯。日子就是这样,收入不丰厚,这里省一毛、那里省一块,也能磕磕绊绊过下去。
“每个月100,可以随时来看书。有免费的茶叶和开水。”
“一天三块三,挺划算。”梁暮认真算账,又环顾店内,满满当当的书,没有一处额外装饰。真心爱书的人会没有任何杂念的喜欢这里,在这里,你只需要跟书交流就好了。这种感觉他多年前有过。
张晨星说了必要的话后就停止了交谈,拉开抽屉拿出一支钢笔和一个手册推给梁暮:“登记。”
梁暮很多年没用过钢笔,握笔姿势都显生硬,手一滑,指关节就被笔尖染了墨水。神情一顿,终于还是扯了张纸先擦手。梁暮有轻微洁癖,没法要求别人,只要求自己干净。擦了手又去写档案:姓名、电话、有效期,没了。没有身份证号,因为不重要;没有生日备注,因为店主肯定不会在生日这天给祝福。成年后的张晨星就是这个德行,虽然才交谈几句,但梁暮就是知道。
梁暮交了钱,等张晨星的收据,张晨星摇摇头:“没有,登记了就算。”
“那□□呢?”
“每个月统一开一次。”
“行。”
“关门,不送。”
没有任何一句多余的客套,将会员梁暮关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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