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暮在邮局门口碰到了张晨星。
说来也怪,城市不大,他来了一年多,像一个街溜子到处走,却从来没遇到过张晨星。现在却能偶遇了。
这家邮局他12岁那年跟方老师第一次经过,如今虽已翻修过,却还像老人换新衣,搭眼看是年轻人,走近能看出脸上沟壑脉络。
梁暮顶替员工架了个相机延时摄影拍素材,坐在一把斜靠椅上,吊儿郎当模样。张晨星目不斜视骑车经过,梁暮从椅子上站起来,看张晨星脚支在地上从车上下来,把一摞书从自行车后座拎下来。力气之大,换一桶桶装水应当也是眉头不皱一下。
“体格真好。”梁暮出声夸她,手插在短裤口袋里走到她面前,爵士帽帽檐挡住阳光,也将他的眼睛罩在阴影里。
张晨星抬头看他一眼,又弯身拎起那摞捆好的书。是她上次淘到的旧书,简单修复后放到网上卖了出去,今天统一邮寄。
“真巧,来寄书?”梁暮明知故问,也知道张晨星不愿说话,径直伸出手:“帮你啊。”
“不用。谢谢。”张晨星转身向里走,手中力道锐减,侧过头看到梁暮半弯着身体握住捆书的绳结,再一用力,从张晨星手中接过。
“日行一善。”梁暮自嘲,转过头招呼站在那的张晨星:“走啊!”
张晨星由他去,跟在他身后,看他用力一提,再把那些书轻轻放到资料桌上。
走到柜台前跟负责邮寄的阿姨点点头,阿姨也不多说话,递给她一沓单子:“填写一下啊。”
“好的,谢谢。”张晨星从斜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本子,帆布包应该是背了有年头,针脚接连的地方有几根线头,跟t恤上沾着的墨水遥相呼应,明显的“张式风格”。梁暮只扫了一眼就迅速移开目光,猛然想起2000年,10岁的张晨星垂首看母亲缝制的演出服。
张晨星低头写邮寄单,一笔一划,落笔铿锵,像她的短发有遮不住的性格。写一张单子,就拿出最上面那本书,夹在书页里放在另一边。为了节省时间,提前在家里整理好,捆书的顺序和邮寄顺序一致,不用花太多心思在找书上。寄书的时候梁暮听到邮局的阿姨为张晨星算账,这才知道这便宜的二手书竟然还要包邮。
这么有良心的书店主人不多见了。
张晨星还行,至少她卖书包邮。
从邮局出来,外面的日头被云遮住一半,空气闷热,两个人都腻出一身汗来。梁暮从路边阿姨那里买了两瓶汽水,递到准备推车走的张晨星面前。
“还是这个味道吧?”他问张晨星。是第一次来这座城市,10岁的张晨星请他喝的那个牌子的汽水。年纪轻轻,一把好记性。
一冷一热,玻璃瓶身凝结出水珠,由小变大,最终滚落到地面。梁暮手又伸了伸,张晨星终于接过,牙齿咬住瓶盖,嘭一声,冷气冒出来。世界突然之间变得清凉。
她成年后不太喝汽水,总觉得太甜了。但这样的天气,冰凉的汽水一口灌进去,从口腔到肠胃,蜿蜒下去,透心凉。
两个人沉默着对着马路喝汽水,梁暮的相机架在那,拍尽了云卷云舒,老城温度。
“后来回过繁星合唱团吗?我前段时间去过一次。还看到你们的朱老师。”梁暮对张晨星说:“你们朱老师还记得我们团,还给我看当时的通信和纪念品。”
“嗯。”
张晨星三口灌了一瓶汽水,把玻璃瓶放回阿姨脚下的汽水箱里,对梁暮倒了声谢就骑车走了。
梁暮手里的汽水还剩半瓶,看着张晨星风一样的背影,笑了。
卖汽水的阿姨笑了:“这要打嗝的。”
张晨星骑出三百米打了一个汽水嗝,接二连三,一直嗝到店里,喝了几口水才压下去。转头看到罕见没有跟她打招呼的马爷爷,坐在窗前神思恍惚。她走时书翻到哪页,此时还在哪页。
张晨星走过去,把书抽到面前,问马爷爷:“结果出来了?”
这几年马爷爷总是念叨膝盖疼,前几天拗不过儿子去医院检查,这几天应该会出结果。
“出了。”
“怎么说?”
“说我年纪大中用,得换零件了。”马爷爷说:“先换一个膝盖零件,下一年换另一个。你马爷爷七十多岁,能不能下了手术台都不一定。”
“医学那么发达,换个零件就像门换把锁,别担心。”
马爷爷点点头,叹了口气,背着手走了。
张晨星大概知道马爷爷难受什么。老人家坐不住,每天早晚在河边走一遭,这老城的街巷他比谁都熟悉。其余的时间泡在书店里招呼顾客,俨然一个是书店主人。这样的老人是不怕死在手术台的,用马爷爷的话说:“眼睛一闭过去了,也没时间后悔。最怕手术做不好,以后不能走了。”
梁暮进门的时候,张晨星正在跟周茉说这件事。二人看到进来不速之客都住了嘴。
梁暮在外面接电话的时候听个七七八八,就直接说:“给你马爷爷造个移动图书馆。”
“你谁啊?”周茉想不起书店什么时候来过这么一号人,觉得梁暮多少有点自来熟的意思。
“张晨星的朋友。”
“张晨星就我一个朋友,你哪冒出来的呢?”周茉嘴皮子利索,讲话像机关枪。看到有人自诩张晨星朋友有点来气,也有一点好奇。
梁暮耸耸肩不答她,去书架前找书。透过书架的缝隙看到周茉指着他对张晨星瞪眼,张晨星则来一句:“我跟他只见过几次。”
“算起来咱们有十几年的交情。”梁暮不怕死似的补充一句,故意气周茉:“也没有你说得那么不熟。”
看到周茉跺脚,张晨星对她摇头,梁暮笑了。
周茉孩子气的哼一声,坐在张晨星对面气哼哼挖西瓜,梁暮找到书后就坐在窗边。他今天带了一个电脑,一边看书一边不时在电脑上上打字。周茉啃西瓜的时候偷偷回头看他,看了几次才想起来,这人不是前几天老在巷子里晃悠那“小偷”吗?
周茉妈妈发现的,说有个年轻人最近没事儿来这附近晃悠。周茉当时特地瞅了眼。
感情这“小偷”不是来踩点的,是来找张晨星的,找的还挺虔诚。孩子们周末放假,撒丫子出去玩,不到傍晚家长是找不回来的。马爷爷去河边找人下棋,四点多才来,看到屋子坐着互不干扰的三个人。
马爷爷对梁暮没什么印象,背着手问周茉:“新会员?”
“对,新会员。”
“新会员好,新会员好。”马爷爷背着手在书店溜达两圈,又到梁暮的桌前:“读书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办的月卡还是年卡?”
“季卡。”
“续个年卡,养成读书习惯。趁年轻,多读书。”马爷爷说:“这样老了跟人吵架都能拽出几句诗词来。”
正在啃西瓜的周茉“噗”一声笑出来,回头看着梁暮。
梁暮也没想到马上要换膝盖的“马爷爷”居然还要怂恿别人办卡,张晨星的书店果然惨淡至此。
“别犹豫了小伙子,钱花在书上比花在酒上强。”马爷爷拉开抽屉拿出收据,有那么一点强买强卖的意思了。老人懂得看脸色,进门的时候觉得这仨人有一点奇怪,一时玩兴起,逗起了梁暮。
“办年卡没有优惠,店主也不会发生日消息送生日礼物,没用啊。”梁暮故意逗马爷爷,瞟了眼事不关己一样的张晨星:“而且我看店主不留人,担心生意做不久。”
“这个你多虑了,这家书店开了几十年了。从前店主爸爸坐那修书,现在女承父业。”
梁暮突然明白对书店那种要命的“熟悉感”来自于哪里了。他曾来过这里,在他12岁那年,跟方老师一起在这家书店看那个店主修书。方老师称呼店主为先生,因为他说“耐得住寂寞的匠人”都是先生。
而那先生,是张晨星的爸爸。时空交错,张晨星的人影依稀变成那戴金丝眼镜、讲话温柔的修书“先生”,那位写“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的妙人。
“证明你和张晨星十几年友情的时候到了。”周茉朝梁暮眨眨眼。
梁暮被周茉逗笑了。这个姑娘真是一根筋,生怕别人伤害张晨星一样,要拦在她面前,对每一个靠近她的人加以为难。
“我看店主本人无所谓。”梁暮把皮球踢给张晨星,想让她主动跟自己说句话。
周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显然被梁暮气着了。这才说几句话,就发现张晨星这位“点头之交”脾气奇怪,阴阳怪气、气人至极。
马爷爷偶尔也有好奇心,坐在梁暮对面,问他:“小伙子,叫什么?”
“梁暮。”
“虽然你跟张晨星不是朋友,但名字却很像好朋友,一晨一昏。”周茉咂摸自己的话,又点点头:“是了,名字很像好朋友。这里你暂且赢了。”
一晨一昏。
梁暮也是第一次从他们的名字中听闻这样的解读,点点头,张晨星的好朋友多少带有一点浪漫主义在身上的,让“张晨星的故事”变得柔和。
“既然是好朋友,就办张卡。”
“既然是好朋友,看书就免费。”梁暮不会轻易办卡,除非张晨星开口。可张晨星头浸在书上,没有抬起的意思。
“这个人奇怪哦!”周茉偷看梁暮两眼,眉头一皱:“怎么认识的?”
“原来合唱团比赛认识的。”
“没了?”
“没了。”
“我不信。”周茉撇撇嘴,端着自己的茶缸走到梁暮对面坐下,托腮看他,指尖在轮番在桌面上敲,一派审视模样。梁暮正在看米兰昆德拉的《笑忘录》,爱和玩笑在生活中都有其意义。
“我们晨星呐,只有我一个朋友。”
“你的占有欲有点奇怪。”梁暮对她笑了笑,他本身也不太爱与人攀谈,身上颇有那么一点傲慢清高。只是在张晨星这里算是小小意外,因为如果他不说话,他们之间将无话可说。周茉一直在强调张晨星只有她一个朋友,而梁暮并不想抢她的朋友。
“你为什么自称是晨星的朋友?”周茉问他:“你好像对此很自信。”
“因为张晨星没赶我走。”
“你办卡了。”
“也对。”梁暮点点头,并不准备多说。在他心里,他跟张晨星之间的相逢不过占据着六千个晨昏之中的几个,他们不算太熟悉、亦不算太陌生。只是人总是对少年时代的若干清澈记忆深刻,在后来的记忆中不断放大、加工,以至于那个人变得独特起来。
马爷爷当然看懂了年轻人之间的“唇枪舌战”,捏着白瓷缸的把手在一边看好戏。周茉满脸不服,梁暮怡然自得,张晨星觉得这一切跟她关系不大,正在缝手里的线装书。每当她的长针穿过一个针孔,就有沙沙的声响。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