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光稷的话的确伤人,  成功激起了周茉的战斗欲。她冷笑了一声,指着在地上瘫倒的小鲁说:“看见没?你在我心里连这样的都比不上。仗着自己有几个破钱了不起,好像谁都要哄着你。”

    “我不喜欢你哄着你干什么啊唐主任?”

    “你心里觉得谁好就跟谁好去,  在我这里夸不着,我跟你什么关系啊?说破天了也就是一个协议婚姻加解决需要。你管得太宽!”

    “还有,谁上赶着你似的,还我不配,  谁愿意配你啊?你是品行端正呢还是才华横溢呢,远的不比,  你连梁暮手指甲都赶不上!”

    周茉说完了痛快了,  费了好大力气把小鲁弄走。伞不好打,  干脆就把伞扔了。却不知她这番话彻底伤到了唐光稷的自尊。

    唐光稷看到她衣服头发都湿了,就抿着嘴捡起她的伞给她撑上。周茉其实一直拿不准唐光稷的态度,但他这样其实很让她苦恼。他还不如转身就走,  就这样剪不断理还乱什么时候到头呢?

    “唐光稷我跟你说啊,  你我都知道咱俩不可能了。你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你,  无非就是觉得关上灯合拍。多试几个,总能找到更合拍的。就这样吧!”周茉推开唐光稷为他撑的伞:“我喜欢淋雨。”

    纤弱的身体扶着小鲁上了车,  走了。

    唐光稷也转身走了。

    梁暮站在那儿看了半天热闹,  来了一句:“挺惨烈。”

    “什么?”张晨星没懂梁暮的意思。

    “周茉每次分手都这么惨烈?”

    “这不算惨烈。”张晨星说。

    “还有更惨的?”

    张晨星意识到自己说太多,就闭紧嘴唇,任梁暮怎么问她都不再开口。两个人回到书店,知道周茉今天肯定会杀回来,  索性没有关门。

    但周茉没回来。

    张晨星等到半夜一点给她打电话,她接起,鼻子有点堵:“我在家。”

    “我没看到你过去。”

    “我从河边绕回来的。”

    “我去找你。”

    “不用。”周茉说:“千万别来。我今天心情不好,我洗个热水澡睡了。明天一早还要去单位接收资料。”

    “你还好吗?”

    “我好到不能再好了。”

    电话挂断后张晨星愣了一会儿,  梁暮拉过她手:“走吧,睡觉。”

    深夜的雨落在院子里的陶瓷花盆上,淅淅沥沥,偶尔有大雨滴从檐上滚落,轻“咚”一声落在蓄水的大花盆里,节奏韵律都很好。

    两个人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听雨,梁暮哼起了歌。

    他的歌声是助眠曲,张晨星闭上眼睛睡了。

    第一天睁眼雨还在下。

    梁暮觉得身体痒,去挠,发现自己长了密密麻麻的小疹子。再摸一下自己的脸,也没好到哪去。

    “完了。”梁暮叹了声。

    “嗯?”

    “我不英俊了。”他起身拉开灯,捂着脸跑了。

    张晨星跟在他身后:“你让我看看。”

    “不行,我毁容了。你不会要我了。”梁暮玩笑道:“毕竟你看上的是我这张惊为天人的脸。”

    张晨星被他逗笑,拉下他挡着自己脸的手。脸颊接连下巴的地方,起了一小片红疹。再掀开他衣服,肚子上也有一片。

    “湿疹。”张晨星为梁暮断了病。

    “一定因为这雨…”

    “不是,内因外因都有,未必跟下雨有关。”她在抽屉里翻出药膏来帮梁暮抹,顺便叮嘱他:“出差的时候要忌口、少熬夜,记得涂药。”

    “我不出差了。”梁暮说。原本要去伊犁与王笑笑汇合,但后者改了时间:“王笑笑临时改时间了,其他不着急的拍摄我也往后推了。”

    “那你给自己放两天假,好好休息。”

    “好。”

    梁暮真的就给自己放假了。

    这样的天气游人鲜少,书店是难得的清净。张晨星忙活自己的,梁暮坐在窗前听雨写分镜。顺道看萧子鹏发来的纪录片大赛资料:“温阿姨发给我的,她想推荐咱们参加。”

    “我没意见。但我没时间准备资料。”

    “我就知道。”萧子鹏说:“我来。”

    “哈哈!”

    “别笑了,瘆人!你妈问我你跟张晨星有没有要孩子的打算,我怎么回?”

    “我妈为什么不问我问你?”

    “那你问你妈去啊。”

    梁暮想了想,回道:“你就说,我诊断出了不孕不育。”

    “那是你亲妈,你自己去吓唬!”

    梁暮笑了。

    他并没和张晨星讨论过孩子的事,尽管他有想过,但又觉得这不算好时机。太过仓促。

    梁暮从来都不是一个着急的人,张晨星也不是。他们的感情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缓慢推进,梁暮不想用这个问题打破平衡。

    傍晚的时候张晨星接到马南风的电话,说是让她去养老院看一眼老人,他明天就要把人接走了。

    这非常突然,张晨星确认了一次:“不是说要秋天才走吗?”

    “本来是,但我临时调配了时间,在那边排队的养老院突然有了空床。”马南风说。

    “马爷爷、马奶奶去那边也要住养老院吗?”张晨星问。

    “对,没办法的事,家里太小了。”

    家里太小了是借口,张晨星知道,她知道马南风是有难处的。因为马爷爷、马奶奶说起他总会叹气,不肯多说。

    有说不出的东西堵住她心口,让她觉得外面的雨都大了一些。

    到养老院的时候老人正在收拾东西,马南风蹲在那帮忙。看到张晨星来了都停下动作,马奶奶对她伸出手:“晨星,你来。”把手边收拾好的一个小包裹递给她:“这里面是马奶奶找出的几件厚衣服,那边不大能穿上,送给你;还有奶奶年轻时买的几个手镯,你别嫌弃。”

    张晨星没有打开包裹,安静地坐在马奶奶旁边。

    “奶奶你是不是偏心啊?”周茉嘟着嘴:“为什么张晨星有我就没有?”

    “你也有。”马奶奶拿出另一个包裹给周茉:“奶奶不能厚此薄彼,都是奶奶看着长大的。”

    周茉嘿嘿笑了一声,终于跟马南风说话:“马叔叔,以后还带爷爷奶奶回来吗?”

    “很难了。争取一年一次,回来看看邻里。”

    “那爷爷奶奶不去行不行?”

    “我们都在那边。”

    “别说了。”张晨星对周茉说,再问下去爷爷奶奶又要伤心。

    周茉对马南风憋了一肚子气,听到张晨星的制止就也坐在那里不说话。

    “梁暮。”马爷爷叫了一声梁暮:“你上次说清衣巷选举民意代表的事,爷爷不能参加了。但爷爷把想法写了出来。”

    马爷爷交给梁暮一本小册子,梁暮打开来看,上面每一页都是清衣巷的一个角落。马爷爷凭记忆画了出来,并在每一个地方写了自己的想法。他在清衣巷住了一辈子,巷子里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他都清清楚楚。

    梁暮细细翻看,这本册子沉甸甸的,是马爷爷对清衣巷的全部感情。

    马爷爷不希望盖酒店,也不希望变成商业街。他希望清衣巷就是清衣巷的样子,但是政府可以对清衣巷进行居住环境升级,水、电、排水等一些列的升级;他希望清衣巷里能吸引更多年轻人住进来,讨论诗歌、哲学、文化、传承,而不是年轻人走出去再不肯回来,所有的东西慢慢变老;他还希望政府通过补贴的方式鼓励住在这里的人,守护这条老巷子。一千年后它还能在烟雨江南,向世人讲述一个不朽的故事。

    “谢谢马爷爷,我看懂了。”梁暮说:“太珍贵了。”

    “辛苦你了。”马爷爷说:“你是清衣巷第一个主动住进来的外乡人。”

    梁暮很感动。

    他在清衣巷的第一个住处是在马爷爷家里,那时马爷爷以为他无处可去,收留了他。马奶奶教他种花、马爷爷陪他喝茶,他们给他讲了很多南方故事。在马爷爷家的小院子里,梁暮曾迸发过无数灵感。

    他不太会告别。

    张晨星也不太会告别。

    周茉只会哭。

    她抱着马奶奶哭着说:“我会想你的马奶奶。”

    “傻孩子,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马奶奶拍拍她的头:“你看多少老邻居都走啦?”

    “不一样。”周茉说。

    哎。

    老人叹了口气,看了眼儿子,再不肯表现出悲伤来。她悲伤了,孩子就为难了。

    沉默来得很突然。

    一直到他们走,都没再说几句话。

    临行前张晨星扯了扯马奶奶衣摆:“那些菜我都会做了,只是不好吃。等我都做好了,去广州做给您吃。”

    “好啊。”

    张晨星很难过。

    她甚至不敢看老人的眼睛。

    一直从养老院走出去,走了很远,才敢回头看。

    “马爷爷搬走那天我就知道他们回不去了。”周茉幽幽地说:“他们老了,身不由己了。”

    “我们走走吧。”张晨星说。

    她有一段时间没在深夜出走了,好像是从跟梁暮结婚后开始的。三个人在雨夜穿行,都不再开口说话。只有雨声伴着他们,如泣如诉。

    第一天雨还是在下,载着马爷爷、马奶奶的车渐行渐远,终于离开了古城。他们自始至终都不愿离开的古城。

    又是一场送别。

    那时他们都以为这只是一次送别而已。

    半个月后,马南风打来电话,电话中的他声音沙哑,轻声对张晨星说:“你马奶奶前晚去世了。”

    “什么?”

    “你马奶奶前晚去世了。”

    张晨星听到了巨大的耳鸣声,血压直冲头顶令人眩晕,她晃了晃,扶着桌子,想起马奶奶说:“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

    “河流流淌的方向,是前方。”

    “河流向前流淌。”

    张晨星规劝自己,有人出生、有人离开,这就是人生。冬天时候老人们总是念叨:古城的冬天不留老人。马爷爷常笑着说:熬过这个冬天就算胜利。

    熬过这个冬天了,死在了下个春天。

    马爷爷给张晨星打了一个电话。

    他去广州后还没给她打过电话,只是每天给她发一条消息,是外面的天气。有时有太阳,有时下雨。张晨星打过去他会挂掉,让她好好工作。

    这一天他主动打了这个电话,问张晨星:“马奶奶的事听说了吗?”

    张晨星从知道消息后就没说过一句话,她不肯相信这是真的。现在她想说话,但嘴唇颤抖,却没有声音。

    “爷爷怕你有事,就打电话问问。”马爷爷说:“爷爷没事,不用担心。”

    “但是晨星,爷爷昨天晚上梦到你马奶奶了。”

    “她在我梦里不肯走。”马爷爷声音哽咽了。

    梦中的马奶奶没什么表情,就是坐在清衣巷家中庭院的摇椅上,打着蒲扇看着花。梦里的马爷爷催了她很多次,说你该上路了,再不走,来不及了。她都坐在那里不肯走。

    好不容易要走了,回头看着马爷爷,落了一滴泪。

    她说:“走在你前头挺好。”

    “她在跟我告别呢,晨星。”

    “她走的急,到死都没跟我说上一句话。”

    “她在梦里跟我告别呢。”

    “我就对她说,那你就等等我吧,我也快了。”

    张晨星听马爷爷说着,但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并没有十分明显的疼痛感,只是觉得透不过气。尽管她早已预料到结局,仍旧无法接受。

    她想人总会变老的,不是每一个老人都像温豆儿阿姨一样,拥有完全自主的老年。

    不管这个老人曾经身体多么强健、多么美丽、多么善良,她终究要离开的。

    张晨星无法接受马奶奶的突然离世。

    多少年了,从她有记忆起,马奶奶就在她身边。她就住隔壁,做一手好吃食。四五岁的张晨星没事就跑去马奶奶家,吃她做的饭和糕点。她难过时,马奶奶抱着她;她害怕时,她陪着她。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张晨星在乎的人就那么几个,却无法阻止他们相继离开。她坐在书桌前,看外面淅淅沥沥的雨,自言自语一句:又是下雨天。

    梁暮坐在那里,从她接电话起就没有说任何一句话。他想安慰张晨星,又知道安慰对她来说轻飘飘的。他化成无形的形状,陪她熬过这一天。

    他懂得张晨星的难过,所以明白语言的苍白。

    到了晚上,张晨星穿上雨衣向外走,梁暮跟出去,跟在她身后。古城的街道湿漉漉的,偶尔会有积水,张晨星也不躲避,一脚踩上去,激起小小的水花。

    过年时候的欢声笑语还未尽数散去,人却已经离席了。

    那时的快乐有多具体,现在的难过就有多深刻。

    古城的雨,要在春天时候下那么久,那么久。

    夜太深了,张晨星还不想回家,梁暮终于跑上前去拉住她。轻声祈求她:“张晨星,回家吧。我很冷,我想你也是。”

    张晨星看着鞋裤湿了的梁暮,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爱人。

    “对不起,梁暮。我们回家吧。”

    梁暮从雨衣下找到她的手,攥住,将自己的热议源源不绝传递给她。他们牵着手穿过幽暗的街巷,回到他们两个的小家。

    梁暮帮张晨星脱掉雨衣,把她按在椅子上,拿过毛巾擦她微湿的头发,动作轻轻的。

    他脸上的疹子早就消退了,到底是年轻人,生病了就好很快。张晨星的手抚上他的下巴,仰头看着他。

    梁暮停下动作,捧着她的脸。

    视线缠在一起,什么都不用说,彼此都懂。

    张晨星觉得自己残忍,梁暮什么都没做错,她却总是用他来消解她的痛苦。一次次把他从他阳光晴好的天气里拉到阴雨天来。

    不停担心她、不停宽慰她、不停拉扯她走出去。

    这对梁暮太不公平。

    梁暮弯下身去吻她,起初是轻轻的,唇贴着唇,舌尖触一下就分开。直到张晨星咬住他嘴唇,突然动手扯他的皮带,起身把他推坐在椅子上。

    外面的细雨敲打书店的窗户,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悠长小巷空无一人。

    梁暮手掰过她下巴,仰起脸咬住,高低起伏之间呼吸杂乱,渐渐错落了雨声。

    张晨星觉得自己好了那么一点,又好像没有好,但奔涌的热意让她感受到生活的好,只有在意识混沌那一刻,最接近圆满。她贪恋这种圆满,于是裹挟着梁暮一次又一次,喃喃地祈求他不要结束这个夜晚。

    可天总还是要亮的。

    天亮以后他们都变回白天那个人,梁暮出门工作,张晨星坐在雨季的江南老书店里,与书为伍。

    他们都绝口不提马奶奶的事,都想把痛苦交给时间去治愈。

    只是几天后,张晨星突然去打了一副耳洞。

    梁暮回家的时候看到她的耳垂微微肿着,上面带了一副银耳钉。

    就上前用指尖触了触:“疼吗?”

    “不疼。”

    “痒吗?”

    “有点。”

    张晨星坐在灯下,手边放着一小瓶酒精。梁暮去洗手,坐在桌子上:“过来。”

    张晨星微微向前,察觉到梁暮的动作很轻,拔下了耳钉,又用棉签蘸了酒精为她消毒。

    “你怎么会这些?”

    “高中时班里突然兴起打耳洞,女同学们结伴去打,回来就这么处理。我同桌最狠,一下打了三个,有两个分别在这个位置。”梁暮轻轻捏了两下张晨星耳廓。

    “你同桌喜欢你吗?”张晨星问他。

    “喜欢过。”

    “那时很多人喜欢你吗?”

    梁暮轻轻嗯了声:“有几个。”

    “那你呢?喜欢过谁吗?”

    “喜欢过。”

    “那人怎么样?”

    “不太好。有时对我很凶。”梁暮说完笑了,张晨星也笑了:“我很糟糕是不是?”

    “胡说。”

    梁暮捏着张晨星下巴让她微微转过脸去,为她清理另一只耳朵。

    “这样你就可以戴上马奶奶送你的首饰了是吗?”梁暮在马奶奶去世后第一次主动提起她,他想,这或许是张晨星的纪念方式。

    “嗯。”

    梁暮双手捧着张晨星的脸,认真地说:“一定很好看。”

    张晨星握着他的手,将脸贴在掌心上。也不知为什么,这一天她好像有很多话想跟梁暮说。

    “梁暮,我今天在河边看到一个人,背影好像我妈妈。”

    “我在后面一直追她,但她走得太快了。”

    “我还喊她,她也不回头。”

    “我知道那肯定不是她,我出现幻觉了。”

    梁暮没有说话。

    他在工作室里,每天打几十个电话,今天,有一所乡村小学说的确有人捐过书,跟他形容的一样,但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

    梁暮想,张晨星的妈妈应该是陷入了某一种执念中,也或许她用一种方式在自救。

    这是张晨星妈妈离开她的第九个年头,她说她在河边看到了妈妈。

    梁暮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是对她说:“或许,我们可以找到她。只是这很辛苦,而你可能要经历很多次希望再失望。”

    “张晨星我什么都不怕,路再远,我都能陪你走下去。”

    “我只是怕你被一次次的失望吞噬。”

    “我害怕失去你。”

    “我希望你知道,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坚强。”

    梁暮想,在他近三十年的人生里,他对一切都笃定,只有张晨星像天上的云彩,他怕一眨眼,她就飘向别处。张晨星是他唯一的患得患失。

    “梁暮,我们去吧,用你的方法。九年了,该结束了。”

    “那我们就出发吧。”梁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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