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村现有的棺材里面, 大部分都是村子里的老人给自己准备的。剩下那些,则是村子里已经离开的人走的匆忙,没能带走的。
还有一些半成品, 看上去已经有了雏形,只是还没有来得及上漆,或是有的油漆只上了一遍, 颜色有些斑驳不均匀。
不过这些都没有关系,对于明夏而言, 只要能用, 无论外貌丑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她对这批棺材唯一的要求就是密封性好, 结实耐腐蚀即可。
然而饶是东拼西凑,叫来了刀疤男和他的那些个兄弟对着半成品拼拼凑凑, 最终也只凑出了三十五口棺材。
想要装载一万三千多卷经书, 这些显然还是不太够。
将所有手脚还算灵活健全的人召集到一起, 刀疤脸的视线环视了一圈儿, 将明夏给的那笔袋子放在桌上,打开天窗说亮话。
“村里来了个大客户, 琼华寺的和尚收敛了一批从前线退下来的当兵的尸体, 要跟咱们村子订五十口棺材。”
“目前咱们现有的共计三十五口,还差十五口棺材。”刀疤脸指了指桌上的钱,道:“一口棺材,这个数。”
刀疤男伸出手,给众人比了个数字。
这个数字别说是和平年代, 即便是闹饥荒、甚至战乱开始后,都鲜少有人听说过这么大手笔的订单。
眼看众人的神色均有不同程度的变化,刀疤男忽然将钱袋子重重往桌子上一扣,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话锋一转, 道:“但是,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们大家伙儿心里也都清楚,鬼子随时可能打过来,一旦让他们知道你们帮华夏当兵的做棺材,你们想想自己可还能有活路?”
“想要拿这笔钱,不但需要对这场交易守口如瓶,嘴巴要严,还因为时间紧迫,手上的活儿一定得快!”
刀疤男凶狠的目光颇有震慑力,此言一出,众人原本被金钱激荡到有些发热的脑子逐渐冷静下来。
有人弱弱开口问,“阿大哥,嘴巴严我们能做到,可是,干活儿快,具体是要多快啊?”
刀疤男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三天,只有三天时间。”
此言一出,原本还安静的屋子里顿时炸了锅,所有人都开始争相议论起来。
“三天?”
“这怎么可能,三天能做出个啥子来?”
“就是啊,怕不是在耍着我们玩呢,三天去山上砍木头都来不及咧,即便是王老六活着的时候也绝不可能三天做出一口棺材来!”
“这点时间就算加班加点把模子做出来,刷个防腐油都未必能干的了,更别说要刷漆咯!”
“这不是成心在难为人吗?阿大,你莫不是叫琼华寺的和尚们给骗了!”
“就是,琼华寺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一年到头连个上香的人都没有,哪儿来的这么多钱打棺材哦?”
眼看众人议论纷纷,话题越来越歪,刀疤男脸色一沉,高声呵道:“行了,都给我闭嘴!”
见众人安静下来,刀疤男不紧不慢的将钱袋子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把里面的钱逐一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下。
“看到这是什么了吗,骗人?谁会拿这么多钱来骗人,这钱像是骗人的吗?!”
刀疤男冷笑,道:“谁跟你们说这笔钱是那群和尚出的,这钱是一位爱国富商捐出来的,这世道,当兵的在外面拼死杀敌,为的是什么?”
“要不是那群当兵的不要命似的往前冲,你以为咱们王家村还能安生到今天?人可以没有胆子,但是不能没有良心,就算真的没有良心,也不能以为这世界上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没有良心!”
这番话说的铿锵有力,也着实将刚才那些还心有疑虑的人给说服了。
见众人默不作声了,刀疤男深吸了一口气,忽而又软下了声音,换上了一副悲戚的神色,哑着嗓子道。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上战场,这我知道,大家都有自己的苦衷,有的是为了家里的老娘,有的是因为还记挂着孩子,还有的则是因为身体太差。”
“咱们王家村的人,虽然不能像那群当兵的一样在战场上厮杀、抵御外敌,但咱们王家村人世代经营死人生意,如今用得着我们了,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有朝一日可以帮得上忙,帮忙收敛英雄的尸骨,难道我们还要推脱吗?!”
听到刀疤男这么说,原本就安静的房间里顿时寂静的落针可闻。
刀疤男倒是也没有催,而是继续道:“莫说人家出手阔绰,给的钱是市价的三倍有余,即便人家分文不给,这棺材我也是要做的。”
“阿大,你莫说了,我做!”
“我也做!”
“算我一个!”
“也算我老头子一个!”
……
眼看众人的情绪被调动起来,刀疤男脸上的表情逐渐缓和下来,他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大家伙都是好样的。”
“也知道三天时间确实有点太紧了,不够用。”刀疤男说着,又是几声叹息。
叹息之后,再次开口道:“其实早在和大家说之前,我就已经跟那人家说了,时间太着急,即便加班加点也未必能赶得及。”
“人家也相当体谅咱们,说了,这十五口棺材不用做的那么精细,只要结实防腐,哪怕不上漆也没事!”
“还有就是,大的若是做不出来,尺寸也可以做小一点,毕竟战场你们也知道,很多尸骨来不及收敛,只能在战后搜集一些他们生前使用过的遗物,也算留个念想。”
听到刀疤男的这番话,原本就被调动起情绪的王家村村民们哪儿还有什么不愿意的,皆是点头应下。
有些性子急的大爷大妈,直接把腿就往家里赶,迫不及待要开始动工了。
就这样,三天的时间转瞬即逝。
这三天明夏和陶希然也没有闲着,两人带着刀疤和他那伙儿兄弟们,从琼华寺的后门开始分批将藏经阁的经卷运送下山。
后来一次运输中,几人的动静被晚上寺庙里的兵哥察觉,几个伤势较轻的兵哥也加入了这场经卷的运送当中。
一万三千多卷的经卷,足足有摆满了三层楼,几面墙之多,只用了短短三天的时间就已经运送了将近三分之一。
这期间有的人磨破了脚,有的人肩膀上直接被磨烂,血肉模糊,还有的人则是因为深夜赶路,接连摔了数次,摔得双腿和胳膊上全是伤。
可无一例外的是,从始至终,没有哪怕一个人喊过半个苦字。
为了尽可能多的将更多经卷运送到山下,这些人甚至自发分工,分成两组,有人负责白天运,有人则负责晚上。
负责白天运送的人以为夜晚运送的人会休息,可是大家伙儿又哪里舍得休息,就算睡觉也只睡两三个小时,醒来之后就开始自发的扛着铁锹找地方挖坑。
“小夏姐,你睡会儿吧,都已经两天没合眼了。”陶希然看着明夏明显憔悴了不少的脸,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开口劝道。
明夏统计经卷的手一顿,抬头看了眼陶希然,忍不住笑:“你还好意思说我呀?先看看你自己眼下的两个黑眼圈有多重吧。”
陶希然伸手摸了摸,不甚在意道:“我还好,我不觉得困,可能是因为以前熬夜肝论文肝多了,养成习惯了。”
明夏冲她耸了耸肩,也笑着道:“巧了,我也是,虽然不用肝论文,可是作为一个掌控全球经济命脉,狂炫酷霸拽的女总裁,熬夜也是家常便饭了。”
“扑哧。”难得听明夏拿自己开玩笑,陶希然被逗得咯咯直乐。
两人正说话呢,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扭头一看,发现出现在眼前的赫然是刀疤男。
此时他脸上再不像初见时那般凶狠,眼底眉梢都带了几分喜色,有些兴奋的对两人道:“做好了,都已经做好了!”
两人跟随刀疤男重新回到王家村的时候,发现村子里正摆着大小规格不一的数十个棺材。
由于时间太过匆忙,这一批的棺材几乎都只被涂上了一层防腐蜡,连黑漆都来不及上,一些地方甚至还带着毛边,没有经过很细致的打磨。
看上去有些粗糙,但饶是如此已经足够让明夏和陶希然欣喜。
刀疤男显然也知道这批棺材看上去属实有些不大好看,难得有几分尴尬,道:“要是时间能够再充足一点,起码能给棺材上一遍油漆,总归不至于这么寒碜。”
“已经很好了!”明夏和陶希然两人异口同声道。
随着炮火声越来越近,大家伙儿的心情也愈发沉重,当最后一箱子经卷也被顺利埋进土里尘封后,压在所有人心中的阴云似乎也并未随之散去。
明夏抬头看了眼灰蒙蒙,仿佛裹挟着火药味儿与硝烟的天,又看了眼不远处因为接连数日忙碌而累瘫了的人们。
她撑起所剩不多的力气,走到瘫倒在地上的刀疤男面前,道:“没剩多少时间了。”
刀疤男闻言,脸上的神色却没什么太大的波动,只沉默的点了点头,应道:“知道。”
“你们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刀疤男问,问完又感觉自己仿佛问了句废话,笑着摇了摇头,不等明夏回答便再次开口,道:“什么时候走?”
明夏道:“下午就走。”
闻言,刀疤男点了点头,指了指身旁瘫坐在那里的弟兄们,道:“让他们随你走吧,路上若是遇到些什么事情,有他们这帮人在,你们总归能安全一些。”
对于他的好意,明夏没有拒绝。
明夏道:“和我们一起走吧,带上你叔。”
刀疤男笑了,他看着眼前比起初见时憔悴了不少的女人,笑着笑着,眼眶忽然就有些热。
“老头年纪大了,走不动了,让他成为拖累,这比让他去死更叫他难受。”
“再说了,我婶子葬在这里。”刀疤男说着,眼底流露出几分怅然,感慨道:“我婶子在的时候,老两口日子虽然过的清贫,可他们感情可好了。”
“我以前最大的梦想,就是找个像我婶子那样的女人,然后像我叔待我婶子那样,做对平凡恩爱的夫妻。”
明夏看着他,也笑:“挺好的。”
“是啊,不过这辈子还是算了,成了家就有了羁绊,这乱糟糟的世道,还是不要有羁绊最好,孑然一身倒也清净洒脱。”
“我这条命是老头和婶子给的,这辈子,能守着老头,总归也不算太寂寞。”
刀疤男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逐渐隐没在唇齿之间。
明夏听他半天没有动静,凑过去看了眼,发现这人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看着他那张还带着泥土的脸,明夏莞尔。
“这就睡着了?”
“都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句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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