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几个月里虽坎坷冗长却也充满希望,他只要听一听女子腹中孩儿的动静,便会觉得一切苦痛都瞬间化为甘甜,他也可以向父皇一样,挑起天下重担。不,甚至是超越先帝,名垂青史。

    尽管瑾皇妃的小腹一天天隆了起来,她却仍挺着大肚子密切联络朝中谋臣,极力为夫君拉拢重臣关系脉络。加上司马几番重用,逐渐有人开始向新皇靠拢,太后那棵撼不动的大树,终于在狂风骤雨般的革新中出现了摇曳之象。

    那时的瑾安言,坚韧而执拗,如同天子的手臂,替他触及那些够不到的角落。新皇虽未立后,后宫却在那个女子手中井井有条,甚至宫嫔都不敢肆意争夺圣宠。她所及之处,一派宁静祥和,即使有太后撑腰,邢昭仪与鄂妃终究不敢擅自妄为。

    身居福寿宫,却手掌天下的太后亦感到了这一危机。那个看似沉静实则棱角锋利的女子早已超乎了她的想象。她曾请内阁大学士撰写骈文影射瑾皇妃无视宗法,恃宠而骄,却未料到她翌日清早便敢率六宫请见自己。

    彼时的瑾皇妃走路已有些蹒跚,却仍无碍于她周身那股凛然的霸气。女子行过礼,目光平稳而镇定,她推开侍女紧握她的手,将一纸文辞铺展开来,一字一顿道:“臣妾惶恐,不知如何触怒母后,竟要遭此诋毁。”

    秦氏泠然一笑,她也知道瑾安言终会亲自来见自己,只因她需要一个理由,在众臣面前和福寿宫划清关系,从此朝中便只有秦、魏两派,此消彼长,相互争斗。那些妄图两边讨巧的贼臣们是时候则木而栖了。

    “哀家不过是想提醒皇妃,你并非东宫之主,不要逾了礼才是。”

    “臣妾从不敢妄想一人独霸后宫,臣妾分得清谁是东宫之主。”她微微垂眼,眉间却赫然一抹戾气,“亦分得清,谁才是这天下之主。”

    如同一箭离弦,这锋利的话语直刺太后胸口,几乎没入血肉之中。太后睁大眼睛看着殿上之人,仿佛那身形并非女子,而是修罗,凝着绝命气息,不卑不亢地直视着自己。那一瞬,秦氏恍然明白,瑾皇妃与自己原是一路人,只不过自己除了权势便再无其他,而那个女子,她的全部便是天下臣服的皇帝。

    站在一旁的鄂妃秦素月只觉头脑发沉,膝盖一软竟要跪下一般。她太了解姑母的脾气,敢这样公然与他对抗却又毫发无伤的瑾皇妃,已远非劲敌二字可以概括。即便是年少的皇帝也终于挣脱了桎梏,而她自己,也再不可能依仗太后庇护得意下去。

    殿上之人的一举一动皆被狡黠如狐的秦氏看得清楚,她不动声色地瞥向邢嫣,却见那女子眼中亦是一片狠厉阴蛰,似潜伏着一只凶猛的兽。发觉太后看她,便冷笑着向上手点了点头。太后的脑中有什么如飞梭一般运转,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她终于向邢昭仪扬起了一个弧度极为微小的笑容。

    “瑾姐姐定是误会了,这文章本是臣妾读汉史时对外戚干政不甚明白,故而太后娘娘才请学士撰写此文提点臣妾。”邢嫣言笑晏晏,正迎上白衣女子那清冷的目光,直觉一道寒光逼向自己,一时间竟如同置身人间之外。

    见瑾皇妃并不回应,邢妃也开始为这种借口而仓促不安起来。那女子如此冰冷淡薄,洞悉一切似的眼神仿佛在给对方挣扎的时间。明明手无寸铁之力,却有千军呼啸而进的气势,生生逼退敌人。

    “昭仪何时对古史如此感兴趣了。”

    “是哀家让的。”头顶传来沉厚之音,其中愠色显而易见,“与其天天琢磨皇上留宿何处,毋宁学些有用的来。”

    “太后圣明,既如此便是臣妾唐突了。”女子神情依然不见半丝和缓,但既然威信已树,她也不愿过多纠缠。太后毕竟是皇上生母,即便她早存废储之心,身为儿臣,皇上也不能耐她如何。眼下四处兵变,后宫绝不可再生事端。那一刹,她忽然惦念起行色匆匆的夫君,脸上竟也染上一丝绯红。

    身边的邢嫣见此,正疑心自己被方才一眼吓出了幻觉,那白衣已从荣告退,转身出了福寿宫。

    这一天是致命的逆转。

    那之后,天下似乎进入了混沌的状态。原本只是一个藩王揭竿而起,却一夜之间如毒瘤般蔓延至整个疆土,朝廷尚被匈奴牵制其中,无暇顾及其他,却忽然遭到了内部叛乱。藩王打着清帝侧的名义直奔帝都,扬言正是因为新皇受奸佞之人蛊惑才引起这次血战。国中大部分兵力早已调至边土,余下一些与诸王的铁骑精英相比,也成了疲软之士,一时人心惶惶,帝都危在旦夕。

    而那矛头自然指向的是御史大夫一党,司马暮昭几次遭人暗杀,眼见性命堪忧,他索性连夜入宫,求见瑾皇妃,却被亲生姐姐拒之门外。那女子隔着一道木门淡淡道:“贼子以你为契征兵造反,你该知道此时进宫会有什么后果。我不能见你。”

    那被雨打湿了衣襟的书生蓦然立于门外,鼻腔忽然涌出一阵悲酸。他记得姐姐从前断不是这般绝情的。她应该知晓,自己这一去便是凶多吉少。曾一意保护自己,宁愿自身遍体鳞伤也不许别人动自己分毫的姐姐,何时变了模样。

    “暮昭,你该知道眼下形势。皇上的兵力被困在漠北,又遭藩王叛乱,早已无暇自保。你若此时朝见圣上,他们便更有借口佣兵作乱。”瑾皇妃身抵门栓,眼神骤然空洞下来,“你不是……愿为国奉献一切么。暮昭,你可记得当初读圣贤书是为了什么。”

    “记得。”门外的声音忽而轻了下来,掺杂着细碎的雨声,经听不出他几分悲喜。男子垂下眼睑,悬在半空中的手终于还是放了下来,“所以,暮昭这就来和姐姐告别了。只是臣弟,不知还能挨过几时。”

    几乎被这沉重气氛压抑得难以呼吸,一向坚韧刚毅的瑾皇妃竟有种无力支撑下去的痛感,她紧握着门栓,指尖嵌入软木之中,连肩膀都有些微微发抖:“其实也没你想的那般险恶,皇上毕竟调去了人马保护朝廷命官。暮昭,只要忍过这一时,只这一时就好。”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只是暮昭,从来不图这名分。姐姐,只要你安好臣弟便放心了。保重。”

    良久,才传来这般薄凉却坚定的嗓音。而那人与自己,却已有数步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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