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影拾起缰绳,望着天色道:“还有不到三日便能抵达,继续赶路吧,”

    还有三日,一切都会水落石出,他总会得知真相,无论我如何拼死隐瞒,这三日也许便是我与他最后的相处,倘若如此,我一生的欢愉也便仅止于此了,

    我其实明白,我与承影之间也再不会有过大的转折,帝都一别,他自要转身隐于江湖,而我这样一副身子,根本无法追随他天涯海角,也正因如此,那日晓月一句“无论哪里我都会随你而去,”才会叫我如此欣羡,

    我已暗下决心,与他分别后我便去南禅寺将念珠交予那大师的故人,同时恳请他让我留下,若能悉心侍佛,了却尘缘,也许我此生的罪孽便会轻一些,我亦不必再为情所困,在此之前,我也会为扶碧寻个好人家,不叫她凭白被我耽误大好年华,

    我不觉看向扶碧,却见她正痴痴望着窗外,支颐冥想,我从未见过她这般认真的模样,便笑道:“什么事这样入神,”

    扶碧微微摇头,髻上一朵珠花亦随之轻轻颤动:“奴婢是在想,承影公子当真是一位好人,”

    我先是一怔,旋即点了点头,

    “但公子他未免太可怜了些,”扶碧蓦然抬起头來,看向我道,“今日各地只是初选秀女,还需几日才能送到宫中,娘子若肯同太后娘娘开口,想必太后也会看在旧日情分答应您将晓月姑娘还给公子吧,”

    我当即一怔,心下有些惶恐,企图一笑掩过,

    这怪不得扶碧,她从不知道我与承影之间种种,亦想不到昔日万般华贵的宁贵妃,心中竟会装有另一个男子,因此她说这一番话,是一心一意为了承影好,只是我不禁会想,即使在扶碧这样情窦未开的少女眼中,他与晓月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那么或许真的是我太过自私了,

    “我会试着和姐姐她说的,”

    多年以后,我会不会后悔这个决定,就像那一夜我眼睁睁看他离去一样,

    但无论如何,只要承影能好好的,那便够了,

    最后的几日里,承影却是一味地消沉了,

    若非扶碧先开口,他几乎是整日整日沉默不语,而我自是再沒有勇气劝他开怀,,晓月这几日便会被送往宫中,他郁结于心亦是在所难免,更何况我自身亦沉浸在别离的苦痛之中,距离帝都越近,昔日的那种沉重感便愈是如跗骨之蛆般漫上心头,

    我永不能忘记,我的妹妹,我的孩子,都葬于那高墙之中,连同我阴仄晦暗的一生,

    我再度看见那高耸的朱灰城墙时,是在三日后的午后,明亮温暖的光线贴着青灰的壁砖斜斜漏进那一座威严耸立的皇城之中,无影无踪,瑰丽堂皇的宫宇,明明是玉石金银,熠熠生辉的地方,却无形中散发着糜烂的气息,它是生者的牢笼,亡者的巨墓,埋葬在那里的不止是权势,更有无数女子的韶华人生,

    我遇见承影,才仿佛是活了过來,只是如今回首,已恍如隔世,

    这一日恰好是殿选初日,因此连接皇城的通道皆被往來马车堵得水泄不通,四周守备极为森严,时常会有装扮妍丽的女子哭哭啼啼地被人搀扶上车,我见此情景,忙趁机劝道:“今日进宫怕是不可能了,不如明日清晨,我向守城之人禀明來意,再请故人相见,”

    帘外有少顷沉默,随即传來承影低沉薄凉的嗓音:“也好,”

    帝都居处难寻,我们一脸走了多家客栈才找到两间不大的客房,最后一日,我本想关心一下承影伤愈如何,岂料他却如同不愿和我多说一般,径直进了自己客房,我见日影西斜,只好讪讪作罢,

    再过一个时辰,殿选便会结束,宫人亦将各自回宫,我手中有临出宫前,永逸私自交予我的金牌,他那时信誓旦旦地对我道:“若日后母妃有难,尽可凭此见朕,”因为此物难能可贵,便是连姐姐也不知晓,我一直小心翼翼珍藏,从不示人,长久以來我都把它当做是永逸的孝心,本以为此后都不会需要,却未曾料到今日,我竟要用它成全承影和她人的幸福,

    然而圣旨难违,即便是姐姐也无法多加阻拦吧,

    我安顿好扶碧,便向店家租借了一匹好马,一路直奔皇宫,彼时夜幕初降,我着一件石榴青的兜头长袍,青纱覆面,叫人认不出容貌,在我勒马于宣武门前时,便有侍卫欲要上前阻拦,我手持金牌,冷冷逼视來人:“我有要事面见圣上,退下,”

    侍卫惶恐,忙俯身后退,再不敢多看我一眼,如此,更不会有人料到我便是三年前因病而逝的庄德顕仁太后,

    夜色中的皇宫如一头屏息潜伏的巨兽,殿群层层起伏,灯火高悬,光晕连绵,不似人世,我策马始于狭长的宫道之上,朱色城墙自两侧呼啸而过,似要将我困在其中,穹顶万里无云,只有夜风肆意卷落飞花,传香千里,

    我见四下静谧无人,刚欲加快速度,却忽然觉得腰上一紧,竟是被人从空中捞起,旋即一只手掌覆上朱唇,我根本來不及呼喊便脱离了马背,马儿长嘶一声,瞬时便有侍卫的脚步声响于四面八方,然而我无法呼救,如此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我已被带到了近郊林中,

    感到腰上力道一松,我忙回身想要挣开來人,岂料那人却沒有拦我之意,只是他露在面罩外面的一双眼冷若霜雪,我只觉得那张脸的轮廓如此熟悉,一颗心亦随之骤然一沉,想也不想便已伸手摘下了那面纱,

    这一刹那,我整个人如跌进了刺骨潭水之中,竟止不住地冷战连连,我刚要开口,却似被谁掐住了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绣房宫女竟然持有御赐金牌,姑娘真是好大來头,”

    承影就这样毫无掩饰地逼视于我,他目冷如剑,叫我无处可遁,我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尽量佯作平静道:“我只是……”

    “在临安时,是你故意解下缰绳,放走马匹的吧,”他并不给我解释机会,只一字一顿道,“那几个高丽人也是为你而來,你根本不是什么纺织局的宫女,你是谁,”

    原來他一早就知道,只是装作不知欲要探清我真正目的,可笑我还以为这样的小伎俩不会败露,自诩他是一日一日对我敞开心扉,却原來,一切皆不过是逢场作戏,

    我怎会忘了,承影本是杀手,即便他丧失了记忆,那种谨慎与怀疑之心却时刻在骨子里的,我于他而言不过是毫无干系的陌生人,因此他一定恨我欺骗了他,怨我拆散了他与晓月,他一直等到今日,等到可以毫不留情拆穿我的这一日,

    “是啊,我不是什么红缨,”我茫然而笑,抬头的一瞬间却连手掌都在发抖,“我是先帝的宁贵妃,三年前逝去的庄德顕仁太后,”

    他双眼几乎抿成一条细线,泛着冷冽的寒光,却未发一言,

    “我所说的故人也根本不存在,只因我一开始就欺骗了你,但那,那不过是因为我倾慕于你……”我渐渐哽咽,隐藏多年的心声忽然宣之于口时,原是这般淋漓的感觉,“你在宫中时我便倾心于你,得知你失忆后更是不惜四下寻觅,我之所以编出了这样拙劣的谎言,只是因为想让你慢慢记起我,我放走马匹也是为了能够延长和你在一起的时日,”

    承影嘴角微微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沒有开口,

    “我知道你沒有记起我,不过沒关系,这么多天,只有你有一点点,一点点喜欢我就可以,我已经那么努力去讨你欢心了,但你却依然无动于衷……”我以手覆面,挣扎了良久,却是怔然笑了,“我今夜进宫,决心用尽全力说服太后允许晓月出宫与你团聚,这场赌注,我输了,输得一干二净,因此我会退出,但这最后,我却无论如何不想你恨我,”

    从沒有一个笑如现在这般令我肝肠寸断,我知道,这一定是我一生最难看的笑容了,我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再不敢看他凄寒的目光,亦沒勇气听他的叱责,我以为,这样的离别已是足够,,我再不欠他,也不留给他任何理由去恨我,

    我匆匆忙忙地转过身去,只觉胸前轻袍已然湿透,和他在一起,我便仿佛特别软弱,这短短几个月,我却流尽了在宫中数十载的眼泪,冷月浅白,即使盛夏,依旧夜凉如水,宫中快到下钥的时辰了,我一心想着要快一些,快一些才是,

    “我遇见你那年,是宬和十八年,”

    我蓦然停下脚步,大脑瞬时一片空白,

    “你从假山上跌落下來,莽莽撞撞,一见到我就涨红了脸,那时的我,只以为你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那声音微微顿了一顿,又道,“宬和十九年,你被封为良仪,宫中女子无不欣羡,只有你一连消沉了数日,你不慕功利,一意避世,在那个勾心斗角的世界里,你却愿把别人当做姊妹一般对待,我初时只是对你好奇,却不想一步步深陷了进去,

    得知你有孕,我悲喜交集,守护你亦是我亲自向昔时的湘嫔请命,你赠予我的香囊,我一直视若珍宝,你喜喝雀舌茶,我亦铭记于心,宫变那夜我自知会一去不复返,然而那时我最记挂于心的却是你和大皇子的安危,只可惜,我最终不能保护你,才叫你失去了永曦,那日在船上,我见你丝毫不肯依靠他人,便知这些年你必定受尽苦楚,

    三年前,我闻得圣上养母辞世的消息,那时我尚沒有记起你,然而羽晟对我说起时,我竟止不住流泪,你可知道,我一生从未怕过,我幼时追随先帝出生入死,阅尽世间生死背离,我从不觉得自己会怕什么,然而当我认出你时,我却惧怕你终会离开,

    你想与我多相处些时日,我又何尝不是,只是我以为,你是太妃,你仍会回到皇宫,你如何能与我共度余生,我只作记不得便好,若沒有希望,失望也就不会存在,”

    我听承影一席话,已是泪流满面,转过身时,却见他也目含泪意,从來视生死如浮云的承影,竟是为我落泪了么,

    我再不能抑制自己,一头扑入他的怀中,他轻揽我腰肢,肩膀有微微起伏之意,承影的怀抱原是这样温暖,仿佛能够瞬间抚平我所有悲伤,他的气息一如从前,似清风掠过初夏的莲花池畔,又似暖阳撒在秋后的栀子花上,我几乎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先帝的宁贵妃早已不复存在了,太后许我出宫,许我与你厮守,”

    他猛然一震,更加用力地拥紧我:“太后曾许诺我叫你如愿以偿,她果然不曾食言,”

    我轻轻蹭着他的肩膀,泪光簌簌:“你是从什么时候记起我的,”

    “见你第一眼时,我便惊艳世间竟有这般美好的笑容,”他轻抚我长发,声音如绵绵春雨,“但我真正想起一切时却是那夜见你笨手笨脚地解开马匹缰绳之时,”

    我脸上微微一红,有些不依不饶道:“那你还冷冰冰地对待我,我分明已经……”

    “是我不敢打开心怀,”他眼中豁然有几分悲戚之意,“我怕会再度失去你,”

    我只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幸福地笑出声來,然而我脸上还躺着泪水,朗月银光将我照得亮濯濯的,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又哭又笑的模样,便一味低头躲避着他的目光,岂料承影却是一手扳过我的脸,俯身印上我的双唇,

    那一个吻清凉而缠绵,不带有一丝情欲,我只觉得脸上似要烧起火來,却舍不得挣脱开这样一个绵长的吻,

    无穷夜色中,我们长久相依,映在树杆上的颀长影迹,仿佛是温柔旖旎的一对璧人,我知道,这一次我不会再失去他,永远不会,

    尽管扶碧对这惊天动地的发展便是十分不解,当仍是忠心祝福我们长久,我将与承影私下结为夫妻之事飞鸽传书给了羽晟,并告诉他,此次与承影重逢,皆是拜这串念珠所赐,因此我决定和他共赴南禅寺烧香敬佛,并将念珠交予大师故人,

    不料羽晟极快回书道,此段感情曲折却奇妙,他见后甚奇,便问我们可否一同拜访南禅寺,亦算作祝福我二人终成眷属,我与承影商量后,决定与羽晟先在临安汇合,共拜寺院,

    再见面时已是寒冬,

    那日大雪纷飞,天地皆是一片苍茫,羽晟先我们许多抵达,我远远见他一身苍郁青袍,仿佛是等了许久,我和他几乎一年未见,却又觉得他与从前大不一样,我听说羽晟这一年为皇帝太后鞍前马后,走访了不少地方,他已过而立之年,俨然是朝堂上的中流砥柱了,

    承影此前在他营中安顿多年,自然与他十分熟络,因此见面后也不过多赘言,互道两句近况便直奔山顶南禅寺,只是在途中时,他曾向承影闻讯,是否愿意回到朝中为国效力,那时的承影沉默良久,

    他当然知道,自己因何失忆,

    他自五岁起随从先帝,一声杀掠无数,只为肃清不臣之人,然而他对先帝忠心不二,却反被主上背叛,他心中悲寒,失望却是大过怨恨,承影与我相遇后,昔时记忆逐渐苏醒,那时他才幡然醒悟到,年号已改,裕灏已去,心中竟郁结难解,

    但承影他却不知先帝为何驾崩,并且永生都不会知晓,我于他一向坦坦荡荡,但若说有所隐瞒,便只此一件罢了,

    况且,先帝昔年对景贵妃的所作所为他也并非不知,如今太后对先帝可谓恨之入骨,即便太后曾有恩于他,想必他也是不愿回去的,,那里的一草一木,无不令人感伤于怀,

    好在羽晟也沒有强求,只道他会向太后禀明,倒是我忽然想起一事,未加思索便道:“如今可有废皇子永泰的消息,”

    羽晟望我一眼,似有万千感慨蕴在眼中,末了他却只是风轻云淡道:“殁了,年前他欲要犯上作乱,被太后下令斩杀,”

    我一个趔趄险些要栽下山头,被承影一把捞住后仍久久不能平复内心,,往昔之单纯,岁月之静安,终是一去不能复返了,

    这一路上众人各怀心思,皆沒有多言,只是诸多感慨令我无心再欣赏沿途雪景,只想着到了寺里后为故人烧一炷香而已,

    入寺禀明來意后,一位僧人将我们迎进了偏房稍作歇息,不想一盏茶的功夫,竟是住持大师亲自前來相迎,我由于受大师所托,不敢假手他人,即便面对主持也有一分竭虑,遂委婉道:“小女不敢劳烦主持大师,且小女与慧茵本是故人,如若方便,还请为我等引见,”

    岂料主持却道:“故人,贫僧看几位施主不像是卧云寺的僧人,那便是來自宫中吧,”

    我心中大疑,见承影眼中已有警戒之色,遂按捺住起伏的情绪道:“此事不便张扬,”

    “既是如此,那便当真不走运了,”主持却是微微一笑,晶亮的双眼中如暗藏慧根,“慧茵施主因不属于本寺僧人,自來此地后每隔数日便要云游四方,下一次回來,怕是要在数日之后了,”

    我与承影对视一眼,皆有无奈之色,自我们结为夫妇后,便定下了永居云南大理,那里四季如春,最适合我们逍遥度过后半生,因这次启程回到苏州本就耽搁了不少时日,这样一來怕是要等到开春之后了,

    “敢问住持,她为何会來此处,”

    未曾料到羽晟会突然发问,我不禁一惊,但听主持说慧茵亦是來自宫中,便也有些好奇她因何会來到此处,

    住持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平和且温然,屋里燃着紫檀香,无端便让人平静许多,“慧茵施主本居于国寺卧云寺中,十三年前忽然來到此处,道是寻人,贫僧见她孤苦一人,便答应她留在寺中,”

    羽晟闻言,只是低头不语,我以为他已无话可说,却不料他再度抬首时,眸光却有些闪烁不定:“大师可知她是何时出宫的,”

    “贫僧曾有耳闻,却已记不大清了,大概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住持话中带了几丝兴叹的意味,仿佛是感叹岁月荏苒,时光飞逝,我不经意地望了眼窗外,不知何时大雪已经停歇,庭院中几棵参天古木皆如披银衣,地上盈盈白雪反射着日光万千,直欲晃人双眼,

    羽晟忽然转头看我:“我决意留在此处等,念珠便交给我吧,”

    我一时讶然,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方要开口,承影却已拍了拍我肩,柔声道:“随他去吧,”

    我们离去之时,住持与羽晟一直将我们送到山腰,我知此次一别或许再无见面机会,心中便有些恋恋不舍,却是那住持簌簌转着手中佛珠,点头连连道:“命中自有天注定,有缘之人必会相见,”

    我一时觉得这话是在说我,又觉是在说羽晟,其中竟大有深意,遂含笑应了,下山之时见茫茫雪地中竟有野花丛生,我不觉惊讶,然而一想如今已是二月,这一场雪后,想必定是春暖花开吧,

    全本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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