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绩出来那天，穆声声和外公外婆还在乡下避暑，住的地方没有电脑，网络不太好，她在手机上试了几次都显示不行。
此刻刚好是早晨九点多，山里乡下风景极好，绿茵茵的山峰连绵不绝，山顶还缠绕着一层雾，耀眼的金乌穿过山顶缭绕的薄雾扑向大地，黄橙橙的稻谷田野上行人三两。
山谷里的鸟叫声和蝉鸣声格外清脆，惬意又热闹。
“起那么早浇花啊？”有人和她热情的打招呼。
是邻居家的一个男生，和她一样，也是刚高考完，个子高高瘦瘦的，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笑起来牙齿又白又整齐。
也挺好看，哎，就是没李承衍帅。
这个男生叫周朝，他是文科生，文笔挺好，听邻居说他参加过市里的作文比赛拿过一等奖的。
穆声声从手机里抬起头，把浇花的水壶放在一边，饶有兴趣的问他，“嗯，你也起那么早啊，准备去哪儿？对了，今天出高考成绩了，你查了么？”
“去镇上，”周朝说，“还没查呢，去到镇上找网吧再查，村里网不好，你呢？考得怎么样？”
穆声声有点苦恼：“我也没查呢，一直登不进去。”
“要我帮你么？”周朝热心的说。
“不用了。”穆声声笑着说，“我找我朋友帮忙查，你快去吧，不然赶不上公交车了。”
“男朋友么？”周朝问。
穆声声眯了眯眼睛，也不放过他，“那你去镇上是去找你女朋友么？”
两人默契的笑了笑，不再说话。
穆声声趴在院子的城墙上，目送男生离去的背影，远处玉米地里有几个小孩在嬉闹，乡间小路两边长满了野花，她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看着艳阳里挺拔坚韧的山脊，忽然想起高三她住宿苦读的几个月。
那会儿，她起得很早，学校食堂还没开始卖早餐，李承衍为了陪她，起得更早，没到五点就起床从家里出发，每天给她带丰盛的早餐，城东，城西，几乎临城所有叫得上名的早餐店里的东西她都吃了个遍。
她怕他麻烦，让他其实不用这样，李承衍说：不麻烦，你的梦想对我来说很重要。
天光云影未明，偌大的校园里静谧无声，窗外银白色的玉兰花在悄悄绽放。
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一边吃早餐一边背单词，李承衍就趴在桌子上补觉，她有时候背完单词了就会静静的看着他睡觉，横阔挺直的肩膀，毛茸茸的蓬松头发，半边脸藏起来，只露出一双睫毛浓密的眼睛。
眼皮薄薄的，在阳光线下安静却又鲜活。
他睡眠很浅，她偶尔心血来潮偷偷拿手指轻轻碰他的睫毛，无一例外全被他发现。
然后，李承衍每次都会紧紧的握住她的手，不让她乱摸，等到教室陆陆续续来人了再放开，手心偶尔会紧张的热起汗，但他就是不放，桌底下是他们暗戳戳的小暧昧。
没有人发现他们。
这种陪伴方式一直持续她到高考结束，那会儿还没觉得有什么，过了一段时间后再想起来，那种猛然感受到的感动，和同时猛然感受到的珍贵。
说不清楚的感觉。
心脏柔软得像是一团被水融化的棉花糖，全是粘稠的甜。
她可能，以后再也遇不到李承衍这样让人心动的少年了。
穆声声给李承衍打了个电话，一直沿着水声潺潺的河边小道走，水面荡漾的波纹被光照得刺眼。
“喂？”那边响起一道低磁的声音。
穆声声摘了一朵雏菊，透着光细细的看着几叶花瓣的脉络，“听着你好像还没起，被我吵醒了？”
前几天，李承衍和李飞去北京参加了一场竞赛，昨天晚上两点多的飞机回到临城，又折腾了好一会儿，快四点才睡。
“嗯。”李承衍困倦的应了一声。
穆声声是知道他刚从北京回来的，“干嘛非得赶那么晚的飞机回来啊？”
李承衍：“今天出成绩，想早点回来。”
声音低低磁磁的，穆声声心想，你又不用高考。
“为了我么？”她心口如一。
习惯了她干脆直球的说话方式，她的心就是一支燃着熊熊烈火的箭。
李承衍沉沉的嗯了一声，穆声声抿了抿嘴唇，觉得心口有头小鹿在撞。
“你在哪儿？”他问。
穆声声笑着说：“睡糊涂了你？我和外婆他们在乡下呢。”
他笑了下，“还没缓清醒，你什么时候回来？”
李承衍突然想起来，他们已经快半个月没见过面了。
心里软得挺不像样，很想见她。
“可能后天。”穆声声说。
听见了走路的嘀嗒声音，他好像起床了，那边还有淅淅沥沥的水声。
大概是混熟了。于是她迎着山野的清风，望着头顶柔软洁白的云，湛蓝得像被水洗过的天空，一切都是那么的净化心灵。
穆声声直接说：“你在上厕所么？”
李承衍：“……”
他遵循内心的向下看了一眼，与此同时，脑海里闪过她说过的：想看。
啧，她怎么这么可怕。
大早上的，你别发疯，他心说。
李承衍彻底清醒了过来，他关掉水龙头，面无表情的挤牙膏。
“不是，在刷牙。”他冷硬低磁的声线慢慢恢复正常。
听着有股温柔劲儿。
“哦。”穆声声没说话了，静静的等着他刷完牙。
她走到一栋平房楼前，楼前有片空地，里面种了一片火红的玫瑰，花骨朵在早晨的金光下显得娇艳饱满，还滴着朝露水。门口的信箱上粘了几张a4纸。
上面是一篇打印版的作文，题目叫《光》。
穆声声才认出来这里是周朝的家，村里的人都知道的，他爸妈特别为他作文获得一等奖而感到骄傲，特地把这篇优秀作文粘在了门口的信箱上面，村门口的公告栏上也粘了，张扬得隔壁村都口口相传。
全村的希望，她每次调侃周朝，他也挺有意思，笑着说是啊，带着全村光宗耀祖。
她刚来村里的时候看了一遍这篇作文，现在没忍住又看了一遍，愈发感慨周朝写得真好，她很喜欢里面的一句话：
少年虚张声势的软刺偏偏劈开了世界上最坚硬、最黯淡无光的铜墙铁壁，迎来了光亮。
现实里大多数少年，包括她自己，好像所有人都比他们更加了解自己，你应该怎么做，你不能这样做，总之怎么做都到不了他们满意的那个度，总有不好的地方被挑出来公开批判，选择不断被不同的人否定，因为想法稚嫩被嘲讽，被排挤在主流之外，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蛮不讲理的大人世界，最后被撞得头破血流。
大人世界里的少年永远和真实的他们不一样。
所以，穆声声格外喜欢周朝笔下的少年模样，他们被否定，被不理解，纵然有着致命的缺点，但他们永远不服输，永远都有源源不断的力量破釜沉舟。
穆声声觉得自己长那么大以来，最厉害的就是不服输，她有熬到天光大亮的耐心，也有摔倒后重新开始的勇气，她不够聪明，不够厉害，成为不了完美无缺的月亮，但她愿意付出一切去成为一颗星星，即使星光黯淡了些。她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事情赢得很漂亮，她只是不想输。
所以她很少后悔。
穆声声喜欢周朝笔下所写的少年人模样，她觉得，李承衍是这样的少年，十七八岁所有风华正茂的他们，都是。
穆声声把这句话念给了电话那边的李承衍听，迫不及待的等着他评价。
等了几秒，没听见动静，她疑惑的问了句，“李承衍？你在干嘛？”
李承衍也是没有包袱了：“啊，我在换裤子。”
穆声声：“……”
“换好了么？”
“换好了。”
“帅不帅？”
“什么时候都帅。”
“臭屁王，我不信，让我看看。”
两人又来劲儿了。
“你回来脱了让你看”
“你说的啊，到时候你不脱你是狗。”
李承衍冷笑了一声，心说穆声声你太单纯了，我就是狗，他把脏衣服塞进洗衣机，慢悠悠的倒洗衣液，“你回来再说，对了，你刚才说那句话不错，我听着有点耳熟。”
穆声声也被他传染得有点臭屁，语气有种自己发现了冷门宝藏的得意，“是吧，我也觉得，是我隔壁邻居一个男孩子的一等奖作文里写的。”
李承衍是真觉得这话耳熟，仔细想了想，高一那会儿市里作文比赛，他亲眼见证了这篇作文突破重围获得一等奖，那个男孩是唯一一个乡下学校代表来参赛的，那个男孩叫周朝，周耳当时也在现场，看人男孩长得挺好看，还腼腆，坏心眼儿的去调戏他，把人逗得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后来他俩好像还谈了一段异地恋。
就前段时间，周耳说回来有点事，估计就是回来找当时还在念高三的周朝。
“是叫周朝么？”他问了一句。
穆声声：“？”
穆声声有点震惊了，怎么他谁都认识啊？他社交能力这么强的么？
“是叫周朝，你还认识周朝啊？”她茫然的问。
李承衍理所当然把他们的事儿告诉她了，穆声声震惊震破天了，竟然保持了长达十秒钟的沉默，他笑笑说，“傻了？就这么接受不了你表姐和周朝谈恋爱啊？”
穆声声觉得周耳和周朝真的太能装了，一个是她表姐，一个是她邻居，她居然毫无所察，她被耍了。
“不是啊，她之前说她有女朋友，我当时还以为她喜欢女生，太坏了。”
亏她一直担惊受怕周耳迟早会被外公外婆打死。
李承衍从小和周耳一块儿玩的，他也坏，只不过他坏得不明显而已，这会儿假模假样的，皮相里装着一副坏骨头，安慰她说：“她就喜欢逗你们这种单纯孩子，你信她，以后信我知道么？”
穆声声恍然大悟的说：“周朝肯定早知道我是周耳表妹，怪不得我刚来的时候一见我就问是不是穆声声，隔三差五的老来套我近乎。”
她当时还以为周朝对自己有意思，义正言辞的和他说她有喜欢的人，比你高比你白比你帅，周朝愣了愣，说你有毛病啊，给你送两块烤红薯就以为我喜欢你啊？
她啃着烤红薯，虽然吃着人家的，但嘴一点也不软，颇为高冷的说谁知道你？
周朝当时神秘兮兮的说，你会知道的。
呵，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周朝这人，她就知道，文笔好的人心眼只多不少，太有心机了，他一点也不像看起来那么单纯！
“嗯，你现在知道也不晚，”李承衍给自己冲了杯咖啡，嘴里叼着一块面包，路过书房的时候老妈嫌弃的说了句小孩子喝什么咖啡，跟谁一大早腻腻歪歪的煲电话粥啊？小女朋友？真是跟你爸一样，小小年纪不学好。
电话那边穆声声笑出了声，听不出害怕，她说，哎，李承衍，你妈是咱俩班主任呢，要是她知道我和你谈恋爱了不会弄死我吧？
李承衍看着老妈风风火火的下楼出了门，才说，“弄也是先弄死我，哎，穆声声你是不是觉得很和班主任的儿子谈恋爱很刺激啊？”
穆声声说：“是啊，刺激死了，上她课我都不敢看你。”
现在想起来，上她课时，他们在风声鹤唳里隔着她的背影对视，还是紧张得心脏怦怦跳。
“那还喜欢么？”他懒洋洋的问。
没腔没调的，磁磁的声线像是能激起电流，光是听声音都觉得很性感，李承衍，真的，太会勾人心了，穆声声笑了两下，说：
“喜欢死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穆声声才记起来她打电话的目的，让他帮忙查高考分数，李承衍也收起了不正经的语气，开始替她紧张，其实高考完一直到现在出分，他悬着的心就没掉下来过。
他甚至还做过噩梦，穆声声没考好，哭着和他告别，哭得很惨，她没说要去哪里，一个人孤身往深渊里走去，他怎么也留不住她，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随后传来了悲戚的哭声，他的梦里只剩下一片白茫茫，什么都没有了。
他醒来很久后还是觉得心慌意乱。
倒是穆声声，心放在太平洋里了，“我不会考砸的，放心吧。”
“嗯，我喜欢你自信，喜欢你牛上天的模样。”但他想说，有时候，努力不一定是关键因素，有些事是会超脱你掌控的。
“我长得也挺漂亮，我很有自信。”她认真的说。
李承衍忽的笑了，脑里那根绷着的神经倏忽松动了不少。
穆声声有点像在安慰他：“笑了，相信我嘛，不要怕，我的准考证号码……”
“说密码多少。”他打断她。
“哎，你还记我准考证了？”穆声声顿了顿。
“快说密码。”他还是很紧张。
穆声声立马说了密码，李承衍在网站页面输入数据，等待的两秒里，他手指不受控制的敲着键盘，时间被拉得格外绵长，秒表跳动的嘀嗒声尤其清晰。
像在接受审判，不安，慌张，茫然。
不是不相信她。
他此刻脑子里一片空白。
网页跳出来的时候，李承衍冷静的扫视完全部的信息，他知道穆声声基础打得牢，这大半年她所有心思全花在复习上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考得不错，但没想过会这么好。
她超常发挥了。
这个分数，比临城去年的状元就少一分。
真棒啊，穆声声。
考生号：
准考证号：
姓名：穆声声
语文：128
数学：146
外语：138
综合：287
总分：699
李承衍轻轻喊她：“穆声声。”
“嗯。”她平静的等着。
像个安分低调的胜者。
这场把前程搭上的高考游戏里，讲究天时地利，有时候运气也可以让人逆风翻盘，于努力，于实力，她都赢得很漂亮，运气或许只是她实力的一部分。
她早已胜券在握。
李承衍视线还停留在她的分数页面，扪心自问，他的起步条件如果和她一样，他可能做得没她好，他是真心实意的佩服她，“你考得很好，总分699，清华肯定没问题了。”
“恭喜，梦想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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