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沿掀起一道绵长的雨珠,油纸伞上的苏绣海棠品一遭晚秋的雨,娇艳欲滴,艳压群绿。
雨淋湿周宿双肩,他少见的有耐心,然而徐徐抬起的伞下却只伸出一只瓷白的细长手指,接几滴清雨仔细摩挲,庐山不露真面目。
船乘水荡远,周宿看到的始终只有一个窈窕背影。
说来也怪,他身边有过许多女人,姿色都上乘,可没有一个像眼前这个姑娘。一袅背影,毫无引诱,却让他想要认识。
回了神,周宿递烟到唇边,才发现指间空空荡荡,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掉落。
这会儿还在下雨,衣服被淋得半湿,周宿稀奇地挑眉峰,似乎从记事起,他就没这么失态过。
至于想认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儿。这样的姑娘周宿遇到过,忒没趣儿,矫情起来让人烦。
秋雨绵绵如针,城西的巷子冷清,一双海棠花绣鞋轻盈踏过湿漉小路。旗袍裙袍蹁跹移过,遗留浅香,露水竟也不忍沾衣。
叶青尧站在宅院外,十二骨竹编伞缓慢从雨幕里抬起,恍若细雨浇过的清灵明眸凝视“周宅”二字。
这是一座老宅,门庭豪阔气派,沉淀着百年历史的厚重感,就如人们熟知的那样,淮江周家从古至今都是江南一带的巨富,时至今日,财富不可估量。
谁能想到这样高不可攀的周家,竟然和她订过亲,不过今天的叶青尧不是为攀亲而来,而是为取回退亲信物。
她上前敲门,许久后门被拉开一条小缝,穿着讲究的苍瘦男人从缝隙里看出来,怔愣好一会儿。
“有事吗?”
“你好,我是叶青尧。”
苍瘦男人听见这个名字,似乎有些不相信,把门推开些,扎扎实实地打量眼前的姑娘。
雨幕洒在她身后,她撑伞立在门外,旗袍像被秋雨洗过,褪了色一样的雪白。
一根青竹簪子聚起三千乌发极致温婉,抬眼轻轻瞧来,不声不响地惊艳。
根本不像传说中那样不堪。
“快请进。”苍瘦男人忙做邀请状。
叶青尧将伞合起,跟随在男人身后。
男人把她引到茶厅,上盏茶,让她稍作等待,之后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再没有人出现。
当然,周家人并不是没有联系过周宿,只是这位爷不是想找就能找到。
在叶青尧等待的一小时里,周宿手机震动没停过。
他不打算接,晃着威士忌酒杯抽烟。
陪玩的女人瞥见他短信里未婚妻三个字,嗓音娇嗲略带酸味:“哎呀周先生,你有未婚妻还出来玩啊?”
周宿笑而不语,视线在短信那个名字停顿。
叶、青、尧。
他眼睛轻眯。
可真难听的名字。
“周先生,我不管嘛,你只能喜欢我!”女人的胸蹭到周宿手臂,刻意把沟凑近,搂着他手臂撒娇。
这男人有钱有势,有名有利,得不到心得不到人,得到钱也是好的啊。
很不巧,几乎所有接近周宿的女人都是这样想,但到最后都容易摆错位置,自动代入周宿女人的身份,想要得到他更多的关注。
周宿抽着烟笑,态度捉摸不透,女人大着胆子凑到他耳边说悄悄话,周宿低声哑笑。
他身边从来不缺前赴后继的女人,讨好者投其所好,会送些玩得开的过来。
如果把周宿陪好,他也会哄两句,当下扔手机到桌上,揽过女人的腰,一双多情桃花眼似乎带温柔,嗓音慵懒,咬字松弛:“未婚妻哪有你重要?”
女人勾住他皮带想解开,周宿往后靠,噙笑等她来主动,可当女人快要触碰到他时,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今天见到的旗袍背影,几乎下意识拿住女人的手扔开。
女人误以为自己做错什么,百思不得其解时,看到周宿神色阴森地盯着自己那双修长手指。
周宿忽然捏住女人脖子扯过来,没什么温柔可言。
“继续。”
女人被他忽然变得阴沉的表情吓到,刚才的轻松氛围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传言果然没有错,跟着周宿的确要做好伺候祖宗的觉悟。
他可以上一秒柔情蜜意,下一秒翻脸不认人。
在周宿的凝视威压下,女人强压紧张去解他的衬衣纽扣。
周宿望着那靠近自己的指尖,还真就慢慢感受到身体里的不适。
在女人就快要触碰到自己时,这股不适直抵胃部,翻江倒海,让他迅速起身走进洗手间。
没吐出来,但就是恶心,眼前再次浮现烟雾溏江中乘船撑伞的旗袍身影,想到她,好像会舒服一些。
真他妈撞了邪一样。
周宿没心情再留下来玩,极淡地扫过女人泫然欲泣地脸,丢张银行卡砸她脸上,离开了。
女人顾不上查卡里有多少钱,完全被他刚刚冲进洗手间吐的行为折辱到,周宿走后还趴在沙发里哭。
两个小时过去,叶青尧没等来周宿,也不打算再继续等下去。
苍瘦男人返回时,叶青尧拿起伞,看样子正准备离开。
“您要走了吗?”
叶青尧回以浅笑:“是,周先生的意思我明白的,就不等了,退婚信物请送到这个地址。”
管家感觉抱歉,说话支支吾吾,不知道如何转达周宿的不看重。
叶青尧倒不在意,递上一个香囊。
布料算不上稀有,妙的是绣工,两只白色仙鹤栩栩如生,似乎要展翅飞走。
管家接过来握在手里,感觉到一股暖意。
“这是暖香,能驱蚊虫,还能暖身,谢谢您招待。”
管家汗颜,周家规矩大,不是很重要的人请不动周老先生出山,如果周宿不重视,周家其他人也不会给好脸色。
老管家虽然联系过周宿,但也存了一些轻视,没想到这姑娘办事妥帖,心思灵巧。
他突然觉得这婚万万不能退,要不然周宿一定会后悔。
“要不您再等等,我再联系我们家先生?”
叶青尧浅浅淡笑:“不用,我来的本意也不是为见他,本就不打算结婚,不见面是正确的,替我祝他安好。”
管家觉得这姑娘是真大气,明明是被退婚那个,却落落端方得仿佛是来退婚的,再想想周宿……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老管家忽然觉得,自家先生配不上这么好的女孩子。
他太浊,而她太清明。
“再会。”
叶青尧说走就走,毫无留念。
老管家送她出门,看她轻柔拂开伞骨上的水珠,袅袅亭亭走进雨幕,消失不见。
老管家叹气。
好好一桩姻缘,就这么毁了……
天擦黑时,周宿踩着暮色回周家。
折腾一天,身上酒气重,经过待客厅堂时却还能闻到一股特别的香。
不似花香那样浓和腻,而是一种近乎檀香,但比檀更清雅的气味。
因为喝酒而胀痛的头在闻到这股香后竟然奇妙的缓解很多。
他隐隐约约想起,他那个所谓的未婚妻似乎来过。
周宿让人叫来老管家。
老管家过来时,周宿发觉他身上多了一个绣工精致的香囊。
淮江是座古城,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仿古,喜欢古代那些玩意儿,周宿见怪不怪。
可是那香囊太过精巧,白鹤逼真得好像可以活过来,而空气中清雅的香味似乎因为这个香囊浓了一些,周宿的头痛得到更大缓解,躺得舒服一些。
“她走了?”
老管家知道他问的是谁,“早走了,说祝您安好。”
周宿用指腹揉眉骨,被香味迷得犯困,嗓音透着沙哑倦怠:“还说什么?”
“说让咱们把信物寄还给她。”
周宿指尖停顿。
他本来以为她是来哭天抹地,死缠烂打的。
“你看着办呗。”
老管家点点头,思考一下午,还是决定多嘴一句,“先生,我觉得那姑娘能配您……”
这话说得实在勉强,老管家觉得不是那姑娘能配周宿,而是周宿能不能配得上她的问题。
“您要不……”去见见她这句话还没能说出来,老管家冷不丁对上周宿似笑非笑的眼眸,立刻闭嘴。
他逾矩了。
在周家,甚至在淮江都没人能管得了周宿。
老管家本想夸夸叶青尧有多好,澄清一下她根本不是传言中那样丑陋不堪,可再也不敢多嘴。
周宿离开时忽然指了一下老管家身上的香囊,管家连忙取下来递过去。
周宿触手生温,暖流似乎能流淌进胃里,缓解了一天的不适。
“她送的?”
“是。”老管家眼巴巴看着,有点怕周宿占为己有。
周宿看出他紧张,促狭呵笑:“老刘,从没见你看重过什么。”
老刘在周家很多年,虽然是管家,但走出周家也算个小富豪,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周宿丢给了他:“什么破玩意儿。”
说这句话的时候,周宿并不知道接下来一个月有多煎熬。
他莫名其妙失眠,不明原因的头痛胃痛,想到那个能带给他缓解的香囊,第一时间打道回府。
一月里周宿回周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当老管家忙完家里里里外外的事回到正厅,望见周宿歪在圈椅里喝茶时,有些愣。
“您回来了。”
周宿瞥过去,视线下移,落在他香囊上。
管家伸手挡。
周宿挑眉放茶杯,换个姿势继续靠,也不说话,散漫笑容让管家心里七上八下,搞不清楚这位爷心里又在憋什么坏。
“您有事吩咐?”
周宿懒声“嗯”。
“您说。”
周宿手微抬,指尖指他腰间系的香囊,“那玩意儿给我。”
管家就知道他盯上了这东西,心里虽然舍不得,但还是取下来递给他。
周宿摸在手里,感觉到香囊的暖,闻到独特的香,躁乱心绪开始平静,可这东西为什么能让他感到舒服?
难不成是他的好未婚妻算计了他?
周宿找来薛林检查香囊,最终的结果是,香囊只是寻常的香囊,里面的香料甚至都没有安神效果,所谓的算计也根本不成立。
怪就怪在,到了夜晚,周宿把香囊放在枕边后,困意居然真的如约而至。
然而梦里的画面,却让醒过来的周宿面色森郁。
淮江刚立冬,初雪便远道而来覆了一地霜白,薛家小树林雾凇垂吊,深处散着雾,往里走几百米就是薛林建筑在树林里的风雅园林。
周宿是他今天的客人,对于这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爷,薛林拿出十分的谨慎。
“你怎么了,看着心情不佳。”
周宿有一副好皮囊,骨像清贵,桃花眼生得风流潋滟,爱笑,冲淡身上的深沉。
总是一副公子爷的浪荡款,行事随心随性,玩世不恭懒漫。
绝佳的样貌,还是淮江首富,这样的有钱人不该每天心情愉快吗?可从进入这个园子开始,他身上冷气就没散过。
“找个人。”周宿摸香囊的手指略用力。
薛林早就注意到这香囊的不同,绣工和香味的搭配在市面上根本买不到,明显是个姑娘的作品。
“女孩儿?”
“嗯。”
“稀奇啊,怎么,上心了?”
能让周宿主动开口要找的姑娘,薛林可太好奇了。
周宿轻轻笑出声,浑浑坏坏的模样给出答案,他压根儿没心。
如果不是因为总是梦到那个背影,他不会请见多识广的薛林帮忙。
周宿倒要看看到底是个怎样的姑娘,对他下了蛊还是怎么着,竟然让他最近一碰别的女人,就会猝不及防想起她。
最离谱的是,他居然会做与她相关的春梦,且不止一次。
周宿捏香囊的手逐渐有些发抖。
薛林发现他这是,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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