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雨如约而至,  叶青尧撑开窗户,漾着红晕的灯笼跳进眼,为夜色添欢喜热闹。

    雨声温和,  时而有风。

    她坐摇椅,  脚踩地,  缓慢摇。

    名为采薇的熏香松烟绕绕,  最适合这样的夜晚。

    焚一炉,闭眼听青石板雨滴落,  兴致上头,也会轻声吟唱当年胥明宴教过的戏曲。

    陷入回忆,是她每日的功课。

    老刘在门外看她许久,  没打扰,听完她哼的戏曲才放轻脚步入内,叶青尧闭着眼,  没发觉有人来。

    老刘抱起一张毯子走到叶青尧身旁,  躬下苍瘦身体将这张毯子盖在叶青尧身上。

    她慢悠悠睁开眼,灯火里看到慈祥温和的脸,淡笑:“您来了。”

    “是。”老刘躬着腰答话。

    自然,  他不会对谁都这么尊敬,  就算只是个管家,也得看管的是谁的家,  对于叶青尧,  老刘打心眼里敬服。

    她啊……真是很像一个人。

    “在想谁呢?”

    叶青尧笑吟吟。

    老刘才意识到自己盯着人家小姑娘看了很久,忙低头:“冒犯坤道。”

    “没关系。”

    “我有些好奇。”

    老刘一笑,  坐在她不远处的圈椅里,从窗外瞧出去,这园林和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  连那红色的灯笼都和他们结婚那晚一样鲜亮。

    周宿这不信情爱的人,却将这份感情保存得好。

    “叶坤道像一个人。”苍老声音被风吹,愈发沙哑,是时光磨砺出的厚重。

    老刘看她的眼神叶青尧不陌生,陈慕也总是这样瞧她,他们都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

    她心里已经有答案。

    “叶珺娅。”老刘感叹般笑。

    叶青尧垂了眸,侧脸笼微光,深刻如雕塑,她的娴静与美融入分秒,碾得时光也放慢步调,谁都会细细欣赏她的韵味。

    这样瞧,却有些不太像叶珺娅了。

    叶珺娅喜欢笑,叶青尧也会笑,可笑得不太一样。

    叶珺娅的笑叫人欢喜亲近,而叶青尧的笑清如月,柔不可亲。

    “哪里像呢?”

    “一种感觉。”

    叶青尧又是弯唇,“您认识她?”

    “自然。”他想着些往事,眼缝眯起来,“二十多年前,淮江城谁人不知叶家叶珺娅呢。”

    叶青尧抬起茶杯缓慢地刮杯盖儿,喝茶,老刘没能瞧见她唇角极淡的嘲。

    “那时候,和叶珺娅最要好的闺中密友是我家太太,周宿的母亲。”

    叶青尧轻挑眉。

    老刘摇头笑:“不过我家太太可不如那位小姐大家闺秀,是个跳脱性格,诗词歌赋一窍不通,唯一的优点是厨艺好。”

    叶青尧听得认真,“那也很好。”

    老刘点头:“是很好,如果……”

    往事令人唏嘘,二十年前那件事闹得满城风雨,最后不了了之,许多真相都被埋葬,就连太太与先生去世的真相,也随着那段往事被隐藏。

    “他们当年是很好的朋友?”叶青尧问。

    “是。”老刘并不知道叶青尧就是叶珺娅的女儿,只当和她闲话家常:“当初他们还曾经约定好,以后的孩子必定要结亲。”

    叶青尧的两根手指轻转着杯,杯里褐色茶水荡,洗涤着杯底绿芭蕉一遍又一遍。

    老刘总觉得叶青尧的笑很意味深长。

    当然,多数时候她并不像叶珺娅。

    叶珺娅容易被看透,叶青尧却不是。

    她似能操纵雾,偶尔洒一把出来,乱人眼睛乱人心,看不真切的。

    老刘忽然拍脑门:“差点忘记正事。我来这里,一来是为看看叶坤道,二来是为告诉您,我家先生已经从医院回到周家,您别挂心。”

    虽然老刘觉得她并不会挂心,但他私心里不希望他们俩退婚,所以特意走一趟,为的就是提一提周宿,让她印象深刻,做个撮合。

    叶青尧因此想到白天的事。

    周宿吐血后,其余几人乱成一团,最镇定的可能要数叶青尧和周宿本人。

    他是周家宝贝,容不得丁点儿损伤,这不是淮江城的秘密,周老先生把他看得跟命根子一样,偌大的周家以后都是要交到他手里的,所以周宿一定得平平安安,出不得差错,假如真有什么,今天在这里的所有人,都不能幸免。

    叶青尧那会儿就觉得可笑,他那些朋友对他的关心,真不知道是真心实意,还是担心自己惹到事,所以就算周宿不想去医院,他们还是坚持叫救护车。

    是高档私人医院,还惊动了医护人员亲自来接。

    这种场面,倒也不愧是淮江城里纨绔中的头把交椅。

    至于周宿临走前看她的眼神,是一种准备秋后算账的阴狠,叶青尧没放心上。

    她表情淡,叮嘱得不太走心:“那就好,请他多休息。”

    老刘“哎”了一声:“您歇着,园子里给您留了几个厨子和照顾您的阿姨,有什么需要和他们说。”

    因为要替周宿改园林设计,叶青尧最近几天不回道观。周家派人来请过她,叶青尧喜欢这园子,想住这里,信送到周宿那儿时,他冷笑,没立即表态。

    祁阳以为他会骂,没想到只是冷着嗓调子说句,“不怕鬼就住呗。”

    就这?

    祁阳当时就惊呆,那可是他最宝贝的园子,他们连进都不能进,竟然愿意给叶青尧住,还是在被她气吐血后。

    “周宿,你惨了。”

    祁阳很感叹,用陌生眼神看周宿。

    周宿骂他滚。

    老刘回周家时已经快十点,经过正厅,瞧见周宿歪着身坐在正堂,手搭圈椅自然下垂,指间烟在燃。

    他闭着眼,头后靠,喉结落光,一点独特的邪与性感,懒懒散散像睡着,但老刘知道他没睡。

    他刚进屋,哑的嗓音就问:“怎么,她没被鬼给吃掉?”

    老刘笑了笑:“先生知道那宅子很干净。”

    周宿笑声冷,“谁知道呢。”

    “先生担心叶坤道。”

    一阵沉默。

    周宿音色沉下去:“没有。”

    他起来往外走,去的是自己的院子,像和自己置气,连伞都没撑。

    老刘记得清楚,从小到大,周宿心情乱的时候都会选择逃避。

    他觉得好笑,低头把伞卷起来,学叶青尧拂掉伞上水珠。

    这样也好。

    人总要成长,周家没能给他的,兴许叶青尧能给,不管是苦,痛,还是两者皆有。

    老刘抬头瞧屋外雨,负手叹气。

    他很期待啊。

    周宿最后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关于叶青尧,周宿不肯承认的事很多,远不止老刘的那个问题。

    十一点后,雨声逐渐变小,但一直落,周宿却觉得这雨声比最开始的时候还闹腾。

    他无法入眠,起来去外面抽烟。

    周家大,佣人多,哪怕在夜里,也能看到穿着讲究的佣人穿梭在庭院里。

    因为下雨,他们得照顾周宿养的鸟,一笼一笼地送到避雨的地方,所以忙到现在。

    周宿闲来无事,随便走,当散步。

    “刘管家刚刚还挺着急,已经让人过去看了。”几个佣人忙忙碌碌也没耽误聊天。

    周宿没兴趣听,继续往前走。

    “严不严重?”

    “如果不严重,刘管家怎么可能那样急,酒精过敏起来可是会要人命的!”

    周宿霍然停脚步。

    雨声里,他听到迟重加速的声音。

    他的心脏,最近真是很不老实。

    当然,比他心脏更不老实的还有他的双腿,他的脑子明明还在考虑要不要过去看看,双腿已经奔赴在路上,冒雨前行。

    从周家到那座宅子,驾车得半小时。

    周宿不会开车,出来得急,路上打的出租。

    从前没觉得不会开车有什么大不了,现在他决定,改明儿就去学。

    到宅子外面,他下车快,车门忘关,用最快速度往里冲。不知道叶青尧住哪个院子,他耐着性子一个个找。

    没必要。

    慌什么?

    来这一路,他问过自己无数次这个问题。

    就算努力控制,他仍旧呼吸粗重,牙根都在抖。

    周宿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怎么会害怕到这样的地步。

    怕什么呢?

    怕她难受还是怕她死?

    应该……

    都怕的吧。

    终于,他看到一个院子里散出的朦胧光。

    他跑进去,速度飞快。

    叶青尧点着灯在写字,这样写费眼睛,她偶尔才会,只为缅怀一二,毕竟是胥明宴的习惯。

    忽然,门被大力推开。

    叶青尧抬头看到周宿,他赤红着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满身的凉与戾。

    他忽然大步朝她走来,一下子把她从圈椅里拽起来,捧着她的脸细瞧,又将她胳膊袖子拉开,像是没找到什么东西,准备去撩她的裙子。

    叶青尧蹙了蹙眉,抬桌上的墨一泼,周宿的脸顿时被墨汁浇黑,也恢复冷静。

    “周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喝酒了?”

    不知道是不是叶青尧错觉,她总觉得周宿嗓音有些慌张的抖动。

    “没有。”

    没有?

    那是谁酒精过敏?

    管他谁。

    他怎么光听酒精过敏几个字就料定是叶青尧?不管不顾跑来,得到的却是一顿泼墨。

    见他妈鬼!

    周宿冷着眼用纸巾擦脸,可墨汁哪是那么容易擦掉的,他脸上白一块黑一块,有点滑稽。

    叶青尧被打扰写字,也没心思再继续,拎着灯往外走。

    周宿拽她手肘:“去哪?”

    “厨房。”

    “饿了?”

    “我没吃饭。”

    周宿拧眉,“你怎么这么麻烦。”

    叶青尧抿唇,“你要吃点吗?”

    吃屁。

    周宿拽她坐下,脏掉的纸巾扔垃圾桶,随意问:“想吃什么?”

    “排骨面。”

    又排骨面。

    “等着。”他往外走。

    叶青尧叫住他,说:“煮得难吃点。”

    周宿瞥去一眼,“你有病?”

    他自己才有病,大晚上不睡觉淋着雨跑到这里来挨墨泼,还要给人煮吃的。

    八成病不轻。

    大概是吐血后遗症。

    周宿想。

    还是半小时,周宿端碗面回来。

    他的脸已经洗过,苍白但俊美,是过分精致的英俊。

    叶青尧尝一口,不难吃,比上次还好吃点,而且面更软,不硬了。也就是说,他把她的话听了进去,但也没有安全听进去。

    “并不难吃啊。”

    周宿长眉拧,烟盒轻砸手心,揺出一支烟夹手里,样子有点不耐烦,“你麻不麻烦,有一口吃的就不错了。”

    叶青尧笑笑不说话,用筷子翻面,发觉面下头堆满肉,当然是排骨,而且还是剃过骨头的。

    他可真是,不嫌麻烦啊。

    “你为什么来这里?”

    周宿神情有点不自然,别开眼:“散步。”

    “怎么不撑伞,衣服都湿透了。”对于散步这个理由的真实性,叶青尧并不在乎,也不想去思考,随口关心只是回报他煮的面。

    周宿咬烟玩味笑:“关心我啊。”

    “可以这样理解,毕竟又吐血的话,身体会更虚。”

    “……”

    周宿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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