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如晦, 将雨吹斜,暴雨惊枝,落地而溅高。
一展风拂起她旗袍角, 玉腿隐约现, 背影袅袅,撑伞慢慢走。
无端端的, 这暴雨天竟也染上三分温婉韵味。
也许再多呆些时日, 老宅院能框住她的美稍作停留。
看过这么久,周宿仍旧没有看够, 她的韵味浓到极致, 简单着一身江南底色, 染得这白墙青瓦,雨与伞皆是沉醉温柔。
他推轮椅随跟在身后,叶青尧始终没有回头,她总是这样不在意他, 也从未在意过其他任何事。
似乎也有,她的丈夫和孩子, 以及偶尔奇怪的游离。
她好像在等人。
在等谁?
从廊走到台阶,叶青尧步入院子。
周宿瞧见雨打那油纸伞,她轻踮脚尖,走得依旧不紧不慢,而他坐着轮椅无法下这台阶。
落湖一场, 身体莫名亏损,步行艰难, 得养一阵子,但眼下他开不了口要她帮忙。
老宅院四处无人,也没有帮手。
当然, 周宿不喜欢被人摆弄。
还是头一次,他这样窘迫。
忽然想到,要是这辈子都站不起来该当如何?
难道要用这样不完整的身体去和她的丈夫抢?
不可能。
周宿抓紧轮椅尝试站起来,这很不容易,毕竟他的腿最近没什么知觉。
当逐渐离开轮椅,双腿如铅灌,拉扯着整个身躯往下拽,沉重裹拖,似要将他拖到深渊里去。
他用手臂的力量支撑住,好让自己不要跌下去,台阶近在咫尺的台阶。
周宿试探着,艰难而缓慢地抬起右腿,清楚看到那条腿在抖动。
真可笑。
他变成了这样。
从前常玩笑,说这园子里兴许藏着鬼,看来真是有的,要不然怎么会落个湖,也没摔着哪里,却泡坏了双腿。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怪异得连那群医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努力这个词儿很少在周宿身上出现,他出身即在罗马,拥有着所有,根本不需要努力,可现在确确实实在努力,那种咬着牙忍痛,同身体抗衡的感觉并不好。
没多久,他疼出汗,深沉的疲乏感席卷上头,提醒着他,他现在的确“人比花娇”,很需要静养。
但想到叶青尧,想到如果这双腿一直好不了,会跟不上她步伐,走不到她面前,也无法与之匹配,他便又有了力气。
周宿努力把脚往前伸,一下子踩下去,真正的脚踏实地。他试着把重心移过去,然后提起搭在轮椅上的另一条腿,却因为操之过急,彻底失去对双腿的控制,整个人往前倾去。
台阶共有五阶,与云台观那三千九百阶不能比,可如果在叶青尧面前滚下去,这脸面是不能要了的。
周宿从未如此盼望自己可以立即消失。
他闭上眼咬紧口腔软肉,浑身肌肉紧绷,打算摔得好看些,尽量伪装云淡风轻,可预想的疼痛和狼狈都没有出现,一只温柔的手搀住了他。
耳畔细风送,她嗓音低缓,“当心。”
是独属叶青尧酒酿般的温淳与柔。
落耳畔,当真如情人呢喃。
霎那间,周宿心重如擂,悸动挤得人山人海,一呼一吸是她身上特有檀香,搅得他头晕眼花,双腿毫无意外更没力一些。
叶青尧感觉到周宿越来越站不稳,扶他坐回轮椅里,正要收回手,周宿忽然握住她手腕,扣得紧,他的眼半寸不肯移,一直在瞧她。
只是这样瞧,什么也没说。
房梁瓦砾雨落如珠帘,哗哗响哗哗,月季花盛水四处晃,地面树叶或黄或绿,好时节与好时光皆在此刻,在她如画无双的眉眼处。
叶青尧平静问:“还去吗?”
周宿靠着轮椅,视线在她鸦青色旗袍打转:“你不冷?”
“习惯了。”
这真不是一个好习惯。
“回吧。”周宿拍自己腿,这会儿竟然有心思开自己玩笑:“如你所见,我娇气,受不得风,”
叶青尧弯了弯唇角,周宿愿意放下架子拿自己调侃,倒挺让人意外。
他不方便,叶青尧也做不来强人所难的事,应一声好,手放在轮椅后头准备推。
周宿拂开她的手,“我自个儿来。”
到底关乎一个男人的尊严。
他已经被她扶过一次,可不想真的给她留下“娇气”的印象。
周宿决定不仅要学开车,还得学游泳,另外再学点别的,免得日后在她跟前儿丢脸。
他的拒绝让叶青尧短暂愣神,推轮椅这个行为完全是下意识。
胥明宴身体不好,有时候出行也会坐轮椅,推轮椅这种事叶青尧并不陌生。
往回走时,周宿并没有太快,刻意放慢速度等她,叶青尧当然有所察觉。
“这几天过得怎么样?”他倒也没看她,问话语气显漫不经心。
“挺好。”
“饭菜合不合胃口?”他虽然没有过来,但每天都让人过来访,知道叶青尧吃的并不多。
也因此,这宅子里的厨师已经换过三拨,只是想让她吃得开心些。
“不如你。”叶青尧的回答显得不那么走心,但周宿一愣,推轮椅的手指险些卡在轮子里。
“给你送来的衣服为什么不穿?”她总是穿得单薄,周宿特意找名人设计师为她设计许多衣服送来,有她喜欢的旗袍汉服,也有她不怎么穿的日常装,可听阿金说,都没见她穿过。
提起这事儿,叶青尧略感疑惑,“为什么要送我衣服?”
“闲来无事。”真要说出担心冷着她这样的话,牙酸,周宿用一味的散漫蒙混过关。
叶青尧笑了笑:“看来周先生是习惯成自然,应当送过不少女孩子吧。”
“没。”周宿从不说解释话。
在从前,因为他争风吃醋的女人挺多,他做过最多的事儿就是嗑瓜子看热闹,对所有误解兴致缺缺,旁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可面对叶青尧……
“就你。”
妥协也没什么大不了。
叶青尧瞧他一眼,表情没任何变化,“谢周先生好意,可惜我不太喜欢。”
那些衣服是周宿依着对她的了解,一件一件挑出来的。
……她不喜欢。
周宿推轮椅的手终究还是被刮到,一条口子直破到心里面,他不动声色。
回屋后,叶青尧没邀他进去,拘着伞,垂眼淡淡瞧他:“既然周先生今天不方便,那咱们就改天去瞧,我想休息一会儿,就不留你坐了。”
也不等他给句话,就已经把门关上。
“……”
好在周宿已经习惯。
但习惯……
这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抬起自己受伤的手,那条口子有些深,血蜿蜒流,已经抵达每条指缝,看着有些触目惊心,也不知是怎样的失误才能伤成这样。
不过,周宿神情淡淡,也习惯了。
遇到叶青尧开始他犯太岁,不能指望无灾无难,能活着就行。
周宿回去后,阿银立刻帮他包扎,药洒在伤口挺疼,他一声没吭,面色淡漠,仿佛不是他的手。
“去查查陈慕,另外。”周宿看了眼被包扎好的手,推轮椅去厨房,“让人再送些衣服过来,我重新挑。”
阿银应是,跟在周宿身后问:“先生饿了吗?您想吃什么?我让人给您弄来。”
周宿不是饿,是因为叶青尧那句——“不如你。”
她喜欢的话也没什么不可以,他亲自给她做不就成了。
没回答阿银的话,周宿去厨房做那道叶青尧喜欢的酥红豆。
菜出锅时,已经是一个小时后,阿金急匆匆跑来。
“先生!”
周宿淡淡瞥过去。
阿金顾不得规矩,紧迫道:“你快去看看叶坤道!”
阿金还没来得及说完叶青尧到底怎么了,周宿的轮椅已经往外移,但速度到底不快。
他开始有些厌恶自己这具身体。
“阿银!”
“是!先生。”
“过来推!”
周宿好面子,性傲慢,哪怕坐轮椅也不喜欢被人摆弄,所以从坐轮椅开始,从没让任何人推过,现在应当是真着急了,竟然愿意放下自尊。
阿银赶忙推着轮椅跑,几分钟后到达叶青尧所住的屋子。
阿银把周宿推到叶青尧卧室外,周宿立刻推门,一眼瞧见叶青尧。
她睡得沉,眉尖紧蹙面色苍白,汗湿乌发,喘息急促,显然是在梦魇。
阿金说:“我怎么叫也叫不醒,先生,您快看看吧!”
周宿迅速推轮椅到她床边,看清她脸庞和脖颈上浅浅的汗意。
“叶青尧。”
叶青尧毫无反应,手抓羽被,手背青筋暴起,双腿伸得紧绷,嘴唇紧紧抿,很快就要咬住唇。
周宿立刻伸手捏开她的嘴,“叶青尧!”
她醒不过来,脸上汗越来越多,打湿更多的头发,如同泡在水里,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竟这样不安。
周宿握住她捏得越来越紧,已经开始颤抖的拳头。
“叶青尧!醒醒!”
她忽然用力抓住周宿的手,指甲掐破他皮肤,周宿没吭声。
她像藤,终于找到支撑的点,不安身体朝周宿凑近。
周宿犹豫了一会儿,抱起她放在腿上。
叶青尧的身体在发抖,周宿整颗心都在揪。
当然会抖,她抱起来好凉,周宿拉来被子将她裹住,动作有些焦灼。
“……腿,你的腿。”姑娘窝在他怀里,揪着他衣服,无意识喃喃。
周宿愣神,缓缓看着她闭着眼苍白的脸。
“……不过,我会陪你。”
周宿神情逐渐复杂。
难道…她是在担心他?
难道……她也有一点点喜欢他?只是同他一样不知道怎么表达,所以才在梦里也忧心着吗?
这个发现令周宿近乎手足无措起来,搂着叶青尧的手臂都在发颤。
她也是吗?
也对他动心了吗!
怀里的姑娘还身处梦魇里,周宿更加舍不得她难受,抱更紧,用自己身体为她取暖,下巴轻柔蹭她汗湿额头,轻声哄:“没事,我没事,青尧不怕。”
他极尽温柔,哄孩子般耐心:“没事,没事的,会好的,等我好了咱们就结婚,你说好不好?”
——“没事,你别担心,我的腿会好的,等我好了,再带你行山赏水,看四季变化,好不好?”
梦里,胥明宴温柔笑着哄她不要难过。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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