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宿当然没有如愿, 连拐杖都不需要的叶青尧,又怎么可能把自己交给他, 让他背着走?
她对山石丛林有种别样的感知和洞察力, 似乎源于从小在深山里长大,与树木风雨为伴的原因,所以从这荒郊野岭走出去并没有花太长的时间。
俩人回到周家时还没有天黑,等到周霖驭想起来去查叶青尧的时候, 她已经洗漱好像往常一样躺在藤椅里看书。
沪颂从窗外往里瞧, 被勾住视线。
褐黄与绿, 她的汉袍层层叠叠, 宽阔而袅袅,似枯叶里长出的新芽,似黄昏里摇曳的翠绿水波纹。
慵懒闲适地躺靠在藤椅里看书,三五缕黄昏光顾, 不及她细长指尖一点风情。
她偶尔翻过一页书, 淡淡静静与文对话,充满魏晋文人风骨,那个时代跃然眼前, 好像古人就是她这个样子。品茶,看书, 鬓角簪朵白玉兰,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抬起眼帘,悠悠看着他问一句:“什么事?”
沪颂很久都没能发出声音, 他替周霖驭办事,也算见多识广,看过良多美人, 尝过各种滋味,却从未见过叶青尧这样的姑娘。满身沁风月,一颦一笑一抬眼皆是入骨味韵,没一点儿俗气,哪怕文人墨客在这里,怕也要三思三思再三思才能谨慎落笔,诵倾城绝色,清艳无双可能都不及她真人半分。
难怪……
难怪周宿为她着迷。
“老先生让我过来问候坤道,看看你需要什么。”
叶青尧看破不说破,“没什么,替我谢老先生记挂。”
她的目光没在他身上久留,很快回到了书本上,好像里头的文字比他这个活生生的人更具有吸引力。
沪颂是“十先生”里的大先生,也最受周霖驭重视,淮江城里有名有号的狠戾人物,知道他来历的姑娘都害怕,但也有追求刺激扑上来的,还从没遇到过哪个女孩子这样淡漠对他。
从没……
从没……
叶青尧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他产生好几个“从没”了。
也不奇怪,能将周宿弄成这样的姑娘哪是什么善茬?但他心里却有些淡淡而捉摸不透的失落。
“坤道真要嫁给周礼?”
于是没忍住,沪颂问出一个出格的问题。
“她嫁不嫁,跟你有什么关系?”
周宿刚踏进叶青尧院子就听到沪颂这问题,嗓调子懒洋洋的冷。
他虽然不可能会让叶青尧嫁给周礼,但也不代表外人有这个资格来关心叶青尧的婚姻问题,这无关周霖驭,无关周礼,更无关沪颂,这只是他和叶青尧之间的事,能过问的男人当然也只有他!
沪颂淡笑说:“随口问。”
周宿可还记恨着他上次抓叶青尧的事,要是他没去拦,叶青尧指不定被他们伤到了筋骨,但不急,这笔账他迟早还。
“滚。”
他是周家的主人,随意发号施令是权利,沪颂面无表情地低下头,乖觉离开。
周宿立在窗外瞧叶青尧,她看书,他就看她,越看,眉心越蹙得紧,“你刚刚就是这副模样和沪颂说话?”
叶青尧翻书页,对他视而不见,可偏偏就是这副清冷模样最迷人,难怪总觉得沪颂看她的眼神多了点儿什么。
周宿浑身都不对劲起来,叶青尧的美丽和诱惑力连他这风月浪子都没能抵挡住,其他人更是如此。
他忽然把她窗户关上,叶青尧神情顿了顿,看到从外头走进来,沉着脸坐在自己面前的周宿。
“你做什么?”
周宿端详着她的脸,起初还认认真真地思考怎样让她丑一点,也好别那么招摇,渐渐却看得有些失魂落魄起来。
叶青尧把书合上说:“饿了,想吃溏江那家的小馄饨。”
周宿为掩饰自己的痴怔,故作淡淡然,“行吧,我去给你买。”
这段时间都这样,他每天会特意去买上次给她送过的早餐,经常都会带点其他的,目的就是要让叶青尧吃习惯,最重要的是习惯他对她的好,习惯看到他。现在看来,是有点成效了。
他离开时唇角还噙笑,心情不错的样子,可刚走没多久,叶青尧就让阿金收拾东西,准备搬去周礼的院子。
“啊?”阿金茫然失措,“这怎么可以呢?”
叶青尧笑笑:“怎么不可以?他才是我未婚夫,我怎么能每天住在小叔这里。”
这这这。
阿金急得火烧眉毛,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对策,只能劝:“坤道要搬过去也不急这一时半刻,要不等先生回来?”
“不等,现在就去。”她微笑着,语气笃定。
阿金没法子,只能替她收拾。
叶青尧的东西不多,两件衣服,一把油纸伞,还有几本书以及红乌。
它早就从密室里爬出来,悄无声息地潜回叶青尧住所,这会儿藏在她袖袍里。
叶青尧到周礼院子时,周礼委实没想到她会来,惊得险些捏死自己养的蝈蝈。
“小婶!”
这回见到叶青尧,他可再也不敢拿出第一次茶楼见面的轻浮模样,连忙从软塌里爬起来站得规规矩矩,谨慎得有些拘谨,倒也不是怕她,而是怕周宿。
他小叔可是个吃人的浑茬,上次他调戏叶青尧被周宿打一顿,周宿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是——
“敢碰她一个手指头,老子阉了你。”
周宿说得出就做得到,所以周礼怕,再也不敢招惹叶青尧,对于老爷子把叶青尧给他做未婚妻这事,他已经连做几天噩梦,梦里自己成了太监,再也不能随心所欲的玩女人,别提多恐怖了!
叶青尧经过他时周礼连忙弹开,慌忙地保持距离。
叶青尧顿了顿,审视地看他一眼才坐下,“怎么叫我小婶?”
周礼毕恭毕敬:“您是我小叔要的人,自然就是我的小婶。”
“周老先生已经把我定给了你。”
“不不不!”周礼惊恐的摆手后退,人怂志气短,被叶青尧这话吓得脸色和嘴唇都是白的。
“小婶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别让我小叔听见!这只是暂时的,老爷子这么疼我小叔,一定会让他娶你,就算老爷子不让,我小叔脾气桀骜,谁都不会放在心上,他想做什么就会做什么,捅破天都不怕,他认定你就是认定,谁也改变不了!我可不敢跟他抢!”
叶青尧觉得好笑,这周礼竟然怕周宿怕成这个样子,看来不太好利用,不是一张好牌啊。她摩挲着手里的烟水菩提珠串,指尖一颗一颗缓慢拨过。
“我先在这里住下。”
“不行不行!小婶快回小叔院子,我小叔回来看到你在这里会杀了我的!”
叶青尧轻轻笑,“你怕他,就不怕我?”
周礼刚想说我怕你做什么,一介弱女子罢了,要不是因为周宿喜欢,他怎么可能用这样恭敬的态度?
可话刚到嗓子眼,周礼看到一条细细长长的红色眼镜蛇从姑娘袖袍里爬出来,在她握菩提的那只手绕一圈,伸着脖子吐蛇信子,冰冷眼睛看着他,看待猎物一样的蓄势待发。
叶青尧笑意吟吟,手握菩提,温柔似观音。
这是怎样的蛇蝎?
周礼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眼睛珠子险些从眼眶里瞪出来。
红色眼镜蛇细长的脑袋摇摆,忽然将他桌上的蝈蝈吃进去,鲜红的蛇信子释放危险信号。
周礼双腿打颤,不敢置信看着叶青尧。
“抱歉,它饿了。”
她打量着他,笑吟吟地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似乎在替自己的宠物审视食物,评估哪里适合下口。
周礼忽然觉得这个女道士比周宿还要可怕,周宿是直接动手,而她攻心。
周礼懦弱胆小,再也坚持不住的跌坐在地,攀爬着后退,尽可能的离叶青尧和她的蛇远点。
“我住哪里?”叶青尧露出和善的微笑。
周礼被吓得半死。
“随便!你喜欢哪里住哪里!”
周宿买完叶青尧想吃的小馄饨,还买了许多有名的小吃,回来却不见叶青尧人影,只有阿金焦急地在院子里踱步。
叶青尧以为周霖驭来找叶青尧麻烦,拧眉上前,听到阿金说:“先生!不好了!”
周宿搁下吃的就要往周霖驭那里冲,阿金连忙拦住他,“叶坤道去周礼少爷的院子了!”
原本萦绕在周宿脸上的冷气愣是诡异的变成了一道隐形绿光。
他冷笑一声,让阿金带上吃的,准备亲自去把小道士拎回来。
周礼早在叶青尧住进来之后就蹲在院门口等周宿,果然瞧见周宿冷峻的脸时,他艰难地吞吞唾沫,苦笑着迎上去。
“……小,小叔。”
迎接他的是周宿蛮不讲理的一脚。
周礼忍住泪意爬起来跟在周宿后头拼命解释,“我劝小婶回去的!她非要住下来,还用毒蛇吓我,还把我养了几年的常胜王都吃了!呜呜小叔,我真的没想抢你女人!我哪敢啊!我可以发誓!”
“闭嘴!”周宿心情糟糕透顶,懒得听这窝囊侄子哭诉发毒誓。
周礼不敢多话,赶紧给他带路。
周宿到叶青尧新住处时,她已经适应良好,正研墨准备写字,听见动静,只是淡淡地看他一眼,选好狼毫准备下笔。
周宿立在原地冷冷看她,叶青尧写自个儿的字,没理,没问。
阿金和周礼都怕极了周宿忽然暴怒,胆战心惊地偷瞄他脸色。
周宿虽然生气,但对叶青尧发不出来,他清楚自己舍不得。
这也是可笑的地方,他瞧不起周礼窝囊,自己又何尝不窝囊?
有气憋在心里实在难受,周宿回头踹倒周礼,周礼早知道有此一劫,但还是痛得忍不住啜泣起来。
他招谁惹谁了啊!
两口子吵架分家他跟着遭殃!
周礼抱着桌子腿哭得像个二百斤的傻愣子。
叶青尧没被这动静和哭声打扰,继续写自己的字。
周宿打量这间屋子,根本和他给她准备的天差地别,住这里就不嫌委屈?
他冷着脸把她衣服和书都收起来,阿金伸手去接,他没给,自己好生生拿着。
“跟我回去!”周宿皱着眉,冷的语气和声调都显霸道强硬,可只有自己知道底子虚,很怕她拒绝。
叶青尧提笔带腕,充耳不闻。
周宿气得抓心挠肝,偏偏不能拿她怎么样。
“叶青尧!”
周礼还以为他家小叔会冲上去撕毁叶青尧正在写的字,然后给她两巴掌,抓回去关起来教训。
周宿也的确气势汹汹,带着必然会打女人的气势冲过去了,但在她旁边冷着脸站了一会儿,居然用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姿态轻拉住她衣袖,“别闹了,跟我回去。”
“不回。”叶青尧扯回自己的袖子。
周宿沉默片刻,继续哄:“你要吃的小馄饨我买回来了,我陪你吃点。”
“我现在不想吃。”
“我还买了别的。”
“也不想吃。”
“你想吃什么?”
“不想吃。”
“叶青尧!”周宿语气忽然强硬,又迅速孱弱下去,“不能不吃饭,对身体不好。”
叶青尧摇头笑笑:“我身体好不好和小叔有什么关系?我未婚夫自会关心我。”
一句话里两个致命点,周宿脸色苍白地扶住桌子,也才看清她正在写的究竟是什么,是一封婚契,写着她和周礼的名字,落款处是——恩爱白首。
周宿扶桌的手颤抖,死死盯住叶青尧笑吟吟的脸。
“休想!”
“你休想!”
他扑过去想撕掉那张纸,叶青尧袖子里的红乌忽然伸出头来咬中他手腕。
毒液扩散迅速,他很快有些站不稳,叶青尧平静看着他倒地,而那只被红乌咬到的手颤抖着伸向她,还在试图要将她扯回来。
“别……”
叶青尧在他眼底看到慌张和祈求,却不是因为自己危在旦夕,而应该在求她别嫁给别人。
叶青尧忽然不太看得懂周宿了,他都要死了不是吗?为什么还要在意别的事?
她居高临下看他努力想要拽住自己一缕衣袍,好不容易拽住了,她却退后,让他的手摔在地上。
周宿昏昏沉沉,疼痛钻心,分不清是毒液原因还是叶青尧的赐予。
阿金和周礼愣住半响,连滚带爬地过去扶起周宿。
“先生!”
“小叔!”
阿金急得抓住叶青尧衣裙:“怎么会有蛇?坤道!叶坤道!你快救救我家先生!”
叶青尧表情淡:“只要他以后不再纠缠我,那么我救他。”
“你这狠毒的女人!我小叔对你这么好!你却要毒死他!”
阿金连忙看向周宿,期待他可以说出不再纠缠叶青尧的话。
周宿却忽然挣脱周礼和阿金的搀扶,跌跌撞撞爬起来,他拽住叶青尧的手用力把她带到怀里,这是一个充满寒气和死亡意味的拥抱,他能感受到毒液在身体里钻涌,却奇怪地恨不起来,怨不起来。
有些疲倦,他无力地靠在她耳旁,颤抖的语气刻骨:“那我宁愿死。”
叶青尧顿了顿,拂开他竭力想多抱抱的双臂。
“那你就去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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