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羽静一静心,宁一宁神,对于七十多年前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认真回忆了回忆,摇身一变幻作王兆义的模样。
四周一片吸气之声,所有人都忽然安静了下来。
阿羽一回头,华子桐迎着她的目光连连后退两步,眼中闪烁出一阵阵强烈而刺眼的,极度难以置信的光芒。
什么叫做“腹有诗书气自华”?什么叫做“锋芒不显内韵蛟”?什么叫做“世上无双人如玉”?什么叫做“胸怀沧海淡云天”?
纵观九州天下,除了某人之外,再没第三人能同她相比,就连品貌卓绝的九州界主毕焕泽,也要稍逊风骚。
正是因为有了刚刚宣于一番狼狈的显著对比,众人再看到阿羽变作王兆义的天人风貌之后,就全部都整齐划一地惊呆了。
宣于的下巴摔到了地上;琳儿的口水流了一地;一直超然世外的尤季,难得地表现出一点惊讶之意;林佐惊得两眼发直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就喊了阿羽一声“祖师”……只有姬某人,眉头皱了一皱,明显很不喜欢阿羽这副玉树临风的扮相。
姬影冷冰冰递给阿羽一个眼神,要她速战速决不要拖泥带水。她会意地点点头,径直走到朱雀阵前,左手一挥,只见箭刺玫瑰上下不住颤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但却没有按她所愿打开一条直通阵心的通路。
看来,朱雀阵虽然对她这一身变化明显已经有了反应,但是似乎还不能完全认定她就是它的主人。
阿羽再接再厉,敛去一身仙气,依着她家“王氏剑道”祖传的内功心法,让习禾洛这副娇弱□□之中,那微乎其微的一点小气血,周转两个大周天,好让她自内而外地,距离七十年前的样子更接近一些。
箭刺玫瑰朱雀阵终于有所感应,几番剧烈地震荡过后,慢慢腾开了一条开满花朵的通路,直达阵心。
“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阿羽将颂词大声地颂念出来,须臾,箭刺玫瑰阵心幽幽然闪出一道红光,一座雕有玉兰图案的青石拱门,缓缓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这,就是箭刺朱雀阵的入口阵门了。
箭刺朱雀阵,每日最多只能进出一次,每次阵门开启,也只能维持极短的一瞬,因此,阿羽不敢怠慢,紧走两步,想从速通过这花枝妖冶的俑道进入朱雀阵中。
一阵阵浓郁的玫瑰花香扑面而来,她被熏得头晕目眩,脚下不慎踩到了匐在地上的箭刺花枝。长着两寸多长花刺的花枝翻卷起来,刺进她脚踝的皮肉之中,殷红的血珠渗印出来,瞬间便染红了她的裤脚。她凝目仔细向前看了看,只见前路遍地荆棘,这才想起,七十年前,这朱雀阵的阵主武功盖世,非她今日可比,这段路对她来说从来都是一跃而过,根本就不需要落脚的。
唉,真麻烦!看来她还差一双铁鞋,只是此时再去准备,明显已经来不及了。如果她此时不进阵去,因朱雀阵一日最多只能开启一次,那她势必就得等到明天,那样也许如烟就回磬箫门来了。
阿羽觉得,跟见如烟相比,扎伤脚实在算不得什么,所以,便果断地继续前进,任凭箭刺不断地在她的脚上扎出一个个血洞,也毫不迟疑。
眼看着距离阵门越来越近,阿羽忍着疼痛,心中却不住欣喜:谢天谢地,她这次可算是躲过这一劫了……
你看,有时候,人们就是容易高兴得太早……
就在她距离阵门还有五步之遥的时候,叶休殿的院门忽然“哐嘡”响了一声,紧接着就听到背后一位女子宛若莺啼百转千回的一声呼唤……
“子怡?”
是如烟……
阿羽被这嗓音甜润的天籁之音,吓得全身一抖,魂魄都飞出壳了。她脚下不停,急速向阵门奔去,想赶在如烟抓住她之前逃进朱雀阵,好从里面关上阵门。
如烟,这九十年前的九州界第一歌姬,好身段好嗓子,但对武功却是一窍不通。可是,谁成想阿羽同她分别七十载光阴过后,她不但沦为了一个正宗的武林中人,甚至于轻功一道还有了几分造诣,害她这九州界第一才女的身姿,完全无法与她匹敌。如烟只用了一瞬间的功夫,就飞跃到她的身后,连半点机会都不留给她。
朱雀阵俑道之中满地的箭刺,随着如烟的脚步飞速退后,自动让出了一条平坦的通路,如烟从她背后猛地伸出手来,一把抱住她的胳膊将她钉在原地。阿羽眼看朱雀阵的阵门缓缓关闭,欲哭无泪,只觉得人生是如此的艰辛,真不如索性让这些箭刺把她扎死算了。
如烟双臂死死地抱着阿羽的胳膊,激动得浑身颤抖,但却又近乡情怯地,不敢转身到她的前面看上她一眼。
如烟把头埋在阿羽的身上,颤声道:“子怡,这……是梦么?”
阿羽强忍着要一头撞死的冲动,没有回答她。
良久良久,久到身边的箭刺玫瑰都显得有些躁动不安而“沙沙”作响了,如烟才抬起头来。她像生怕阿羽凭空消失了一般,紧紧地攥住她的手,然后才鼓足勇气转到她的身前,泪眼婆娑地望进了她的眸子里。
眉如新月,目似桃花,肌肤娇白胜雪,檀口莹润如珠,整个人于清雅中带着几分娇媚,于娇媚之中又带着几分飘逸,相貌标致,气韵风华。
如烟这娇娇怯怯雨打梨花的柔美样子,莫名就让紫羽想起九十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如烟时的情形,说起来,那可是她第四世转世为“王子怡”时候的事情了。
那时候,她因刚刚经历过被魔王珞夜手下的魔神席肆打得骨断筋残差点一命呜呼的惨痛遭遇,因此,立志要在这来之不易的第四世转世时,努力多增长一些打斗保命的本事,于是乎便精心测算投胎在当时九州界最为鼎盛的武学泰斗——“王氏剑道”的家中。
王氏剑道,传到阿羽第四世的爹爹王漠手中,已传到第一十九世,四百多年间,一向都是一脉单传,且传男不传女,只可惜,王氏剑道的血脉到了她父亲那里,却偏偏只剩下她这一个独女。她第四世的娘亲身体不好,而她爹爹又是个情种,说什么都不肯再纳小妾,他们俩成亲多年,好不容易才把她生下,因此,纵然她是个小女娃,她爹爹还是全心全意地,要把她培养成王氏剑道的第二十世传人。
从王子怡出生落地,爹爹就把她当成个男孩子来养,对外也都一向宣称她是个男孩子。在当时的九州凡界,她王子怡的名头那可是响当当的,和当时的霍国第一高手柳珩、荆国第一美男子朱翎文并称为“江湖三公子”而名骚一时,是一个让无数少女都要尖叫晕倒的风流人物。
她因从小接受父亲严格的武学训练,再加上本身天赋异禀,小小年纪便已武艺超群,因此胆子也格外大些,八岁的时候曾背着爹妈独自打了包袱闯荡江湖,结果终因年纪太小阅历太浅,被人骗得晕头转向蹦儿字儿不剩,连做乞丐都不成功差点给饿死,幸亏遇到了后来的鲁国开国国主、当时年仅十二岁的小混混姬显。
姬显救王子怡一命,王子怡跟他八拜结交,这份真挚的友情经历风吹雨打、浴血兵戈、事态炎凉、海枯石烂……二十多年不变,不想最后却毁在了一个女人手里。
有时候,王子怡闲得无聊到想撞墙的时候,甚至会想,就凭她当年跟姬显鬼混的这份交情,如果后来没有如烟从中间掺和捣乱的话,说不定她当年真就嫁给姬显了,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她岂不是就做了姬影的……高祖奶奶?
啧啧,姬影的高祖奶奶,光是想想就会觉得很彪悍……只可惜……前提是如果没有遇到如烟的话……
回想起九十年前,她仍能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天高云淡鸿雁南迁的秋日午后,王子怡被无聊到蛋疼的姬显拉到(当时还是鸠国国都建烨城)的灵襄城里的声色场所,去看歌舞表演。
其实,即便王子怡从小是被当成男孩子养的,但是本质上还是一个姑娘,因此审美上对美女没什么兴趣,更加喜欢看帅哥,而她当时也确实是被姬显拖着陪他逛艺馆的。
而那天运气也不好,正赶上当时大红大紫的天下第一歌姬“如烟”,九州巡演到鸠国建烨城(也就是后来的鲁国国都灵襄)。如烟在建烨城的艺馆“香飘飘”里开独家演唱会,被狂热的粉丝民众将香飘飘附近两百丈范围内的道路,全部都围得水泄不通,演唱会的门票也被叫成了天价。
然而,在如此千金一掷都一票难求的情况下,姬显这个流氓,居然不择手段败家败业地,弄到了前排的贵宾席位,真是活该他后来让如烟整得失魂落魄生不如死。实话实说,王子怡一点也不同情他!
在那个时候,如烟可是真真大牌,名副其实的天皇巨星,在那个风尘女人贫贱如泥、歌姬艳妓没有太大分别的时代里,居然也能做到了卖艺不卖身,实在属于奇迹。而且,如烟不仅不卖身,甚至于连她的真实容貌都藏而不露,每一次出台演唱的时候,都必是坐在轻纱珠帘之后,此外还要蒙上面纱带上风帽,即便身在风尘,却比寻常的大家闺秀还要保守中矩,绝对不肯抛头露面。据说,除了她身边的一名贴身女侍之外,甚至连压着她卖身契的妓院老鸨子,都没机会见过她的真容,做人做得不是一般低调。
其实,王子怡觉得,做人低调一点,真的没啥不好,可问题是一定要贵在坚持,不能半途而废。
那天,王子怡耐着性子,跟着姬显连续听了几首或高亢、或低婉、或激昂、或悲凉的歌曲之后,好容易熬到如烟谢幕散场,忽然,听客之中冒出几个好事的纨绔子弟,自恃家有权势,要调戏如烟。其中有一位是当时鸠国宰相的公子邢千珐,还有一位是鸠国国主的小舅子严刚,他两人一唱一和地砸下万金,想一睹美人芳容。
关于柔弱女子被调戏这个事情,王子怡理解,对于像如烟这样树大招风的人物来说,身边要是没几个身手高超的保镖护卫的话,指定早就沦为别人被窝里的残花败柳了,因此,她相信如烟处理这种事情,早已轻车熟路,实在无需他们这些无聊的人士操心。
王子怡没兴趣跟着流氓占便宜看人家姑娘的小脸蛋儿,所以就拉着姬显想早点回家。可叹,她一拉姬显,没拉动。再拉姬显,还是没拉动。看样子,姬显这小子今天抽风了。
大概是英雄救美的折子戏看得太多中了毒,姬显这个平常最喜欢调戏良家妇女的市井流氓,今天忽然灵感突发,想要□□丝逆袭反串一把英雄。
王子怡很无奈,跟这头犟驴没法计较,只好摇着头勉为其难地留下来,陪姬显趟这个浑水。
如烟表现得很大气,不卑不亢从容道:“小女子自幼丧母,父亲早逝,为求一箪食一瓢饮,被迫辗转于青楼艺馆之间。虽身份低贱,但亦仰慕志士之高洁,视钱财富贵如粪灰尘土,从无贪念。今日,蒙几位公子错爱,愿以千金换奴家清秋平淡之姿色,于奴家实为揭疮之辱,奴家虽万死,亦不堪忍此侮辱。昔年,小女子步入风尘之时,曾立下誓言,今生只为心仪之人一展笑颜,必要嫁给第一个拂去奴家面纱之人。今观座下诸位,皆贵为公子王孙,只怕于奴家这卑贱之身,避之犹恐不及,万不能屈尊下就。”
呃?如烟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暗示大家,只要有人愿意娶她,她就愿摘取面纱么?
王子怡用折扇一捅姬显,警告他早点撤。姬显一摆手,对她理都不理。
如烟抛出刚刚那一番话后,座下一群起哄的公子哥儿们顿时都没了声音。
真精彩!几句话就把大家搞定了。
就在王子怡以为,闹剧就要结束的时候,鸠国国主的小舅子严刚,忽然站了起来,严肃道:“严某只求如烟姑娘一笑,愿为姑娘遣散家中一众妻妾,同姑娘白头偕老。”
所有人都把惊异的目光投向一脸刚毅的严刚,还没回过神来,鸠国宰相的公子邢千珐,忽然也站起身来,不甘示弱道:“能得如烟姑娘垂青,乃是千珐梦寐以求之事,千珐愿意八抬大轿,将姑娘娶进家府,与姑娘永结秦晋之好。”
接下来,在座众多地位尊显的风流公子们,就都纷纷表态,愿意娶如烟为妻。
姬显屁股一抬也想发言,幸被王子怡一把摁住。王子怡心想:人家都是有权有势的,你一个小混混儿跟着瞎起个什么哄?
有事竞标无事退场,无奈姬显就是不肯退场。这情形,就算是兄弟,她也不打算陪他了。
王子怡离座起身,正打算撤退,珠帘后面,沉默了半天的如烟突然大声道:“既然大家不嫌弃奴家微贱之身,那奴家今日便以诗会贤,选一位心仪之人托付终身,便请诸位公子每人现场作诗一首,奴家便以诗为媒,选一位志趣相投之人做我的……夫君。”
如烟说到“夫君”那两个字的时候,莫名其妙就万分娇羞了起来,甜糯柔软的嗓音撩拨得一众气血男儿都心动不已,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一般变得斗志昂扬。
不管他们怎样,反正王子怡要撤了。
王子怡刚一抬脚,只听如烟又道:“今日难得投缘,能够以文会友,诸位公子即便无意迎娶奴家的,亦不妨草书一二,便只当是个交友的缘分。”
姬显一把扯住王子怡的袖子,又把她拉回到了座椅之上。
姬显小声道:“你难道不觉得,如烟姑娘是在留你么?”
王子怡白姬显一眼,摇着折扇不屑道:“没觉得。”
如烟的小丫鬟给台下贵宾席上的每位公子都派发了纸笔。王子怡闲坐一旁,一边欣赏半文盲姬显愁眉苦脸半天努不出一个字的难受样子,一边喝茶一边打扇。
姬显扭头看了看王子怡,一指她面前的空白纸张,小声道:“你怎么不写?”
王子怡泰然自若,道:“我不会作诗。”
姬显瞪她一眼:“打油诗也不会作?”
“打油诗?”王子怡合上扇子,用扇柄敲了敲姬显的蠢脑袋,失笑道,“为什么要作打油诗?”
姬显张了张嘴尚未答言,一直在旁边巡视考场的小丫鬟忽然转到了她的身前。
小丫鬟婷婷一拜,翩然道:“公子若无作诗的兴致,亦可将平日喜欢的诗句抄录一二,总算强过将纸留白。”
这小丫头刚不过十二三岁年纪,长相清秀举止大方,最为难得的是谈吐得宜谦虚有礼。她不忍驳小丫头的面子,只好提起笔在纸上应付了八个字。
所有人的诗稿很快都被收了上去,珠帘之内,考官如烟垂目翻阅诗卷,神情肃穆,珠帘之外,众位贵胄王孙屏息端坐神色紧张,这场景总让王子怡觉得有几分喜感。
一炷香的时辰过后,如烟的小丫鬟从珠帘后郑重其事地走了出来,向大家宣布:她的主子已经选好了中意的诗稿,稍后就会诵念出来,而这诗稿的作者,就可以跟着她到帘后,同她的主子单独会面。
姬显显得很激动,俊目如波,两颊泛红。王子怡低头喝茶,不晓得姬显这个半吊子打油诗人在激动个什么劲儿。
“雝雝鸣雁,旭日始旦。”
如烟清脆甜亮的嗓音冷不丁从珠帘之后飘扬出来,害王子怡一口茶水正呛在嗓子眼儿里,差点咳出血来。
这……是个什么意思?她有点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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