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羽早知他一定会来,却没料到他会来得这么早。
朝阳刺目,一地金辉。她原本以为只是在幻境之中耽搁了半个多时辰,却不晓得其实已经过去了三天。叶休殿后院之中,满满当当站了一院子人,除了如烟带着磬箫门的一群凡人和隐去了仙力的尤季之外,其余人等,个个都身蕴霞光、仙气四溢,全部都是九州界有名有署的正牌神仙。
九州界的地仙们之间,一向交情寡淡,尤其是九位州主,平常甚少相互走动。在阿羽的记忆里,除了那次为了分九州界的地盘,大家全数聚集在了“流杯云台”,其他时间,便再没聚在一起过。不想,今日清凉山仙缘广盛,九州的九位州主居然破天荒地一下子到齐了五位,除了潭州、丰州、锦州和傅州外,甚至九州界主羿州州主毕焕泽大人也到了场。
潭州州主苗突辖地西南,三百年来不断招兵买马野心勃勃。丰州州主汒克身处北陆,心机深沉仙法卓绝。锦州州主乐尚管辖东北,一向深藏不露低调内敛。这三位金尊玉贵,平常就算是烧高香也请不来的大人物,今天居然这么给面子,带着大批随从手下齐刷刷地守在朱雀阵的出口处迎接紫羽,真是让她诚惶诚恐地心惊肉跳。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叶休殿后院正中,毕焕泽身穿紫衣腰束玉带,仙姿飘逸玉树临风。他看她满身是血,被姬影从朱雀阵中抱了出来,凤眼微抬,打量了打量姬影后,冲着紫羽皮笑肉不笑道:“阿羽,你还好吧?”
看她现在这副狼狈模样,毕焕泽这话问得她很是无语。
尤季看到姬影后,一个大步就冲了过来,因他一向精通仙家医术,更有一对火眼晶晶,因此很容易就发现了姬影身上大量疮后又愈的伤口。尤季声音压抑而愤怒,随着几缕仙泽暗暗送进了阿羽的耳朵眼儿里:“轩辕紫羽!你真是……真是……”
姬影不知为何忽然抬头看了尤季一眼,尤季这话顿时没了下文。
今天这情势非比寻常,毕焕泽、苗突、汒克、乐尚,再加上他们带来的大批手下,少说也有五六十号神仙。而阿羽这边,最多只有宣于可能帮上一点忙,双方战对比太过悬殊。
想傅州,地处九州中原地带,幅原辽阔,地产丰足,从来都是九州地仙界一块最大的肥肉。从前,大家看在毕界主同老逍遥山主莫风的千年交情上面,给毕界主面子,因此对阿羽也客气一些,可如今,既然连毕界主都要亲自来寻阿羽麻烦了,那么其他人便自然更加不会手软。
虞地的主人潭州苗突,身材粗短皮肤黝黑,双眼格外犀利。他看阿羽没答界主问话,是藐视界主大为不敬,心里揣度着,自己作为辖地主人,应该先给她个下马威。
苗突撇着嘴角,冷声道:“轩辕你大驾光临敝地,也不说先跟本君打个招呼,害我招呼不周,直到毕大人亲临之后才知晓了此事,实在是不太妥当!”
这是在责怪阿羽私闯他的地盘。
阿羽冷笑一声,先让姬影放她下地,然后整了整仪容,换上两套光洁清爽的衣衫,同时摇身一变,恢复成轩辕紫羽模样。
毕焕泽一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一直定在阿羽的身上,神色傲然,不怒自威,再没有从前那关爱温柔之情。
天罡神气威力巨大,在毕焕泽看来,这是上天恩赐让他一飞冲天的绝世机会,而阿羽作为精通穗气观天术的地气专家,本可成为他的最好帮手,只可惜却道不同不相为谋。运道无常,天命难驭。毕焕泽要打破天道伦常扰乱地气循规,将整个九州界抛入一个不知生死去向的巨大漩涡之中,她实在不能苟同。上次,他找她要万象星盘,想借此来获得预知百天的能力,她将万象星盘给了他,便已经是向他示了弱。她原本是期望着,他能够看在跟阿风和她那么多年的情分上面,放她一马,却没想到,他最终还是找上了她。
苗突咄咄逼人,冷哼一声之后,从身上掏出一块长三寸宽一寸的白玉石条,一边使仙术使白玉条悬浮于右手掌心之中把玩,一边用眼睛斜睨着阿羽,整个人显得非常不可一世。这玉条不是别的,正是当年大家以武论春秋划分九州疆域之时,分界潭州的凭证——潭州界石,是苗突作为潭州州主的身份象征。
苗突厉声道:“按照我潭州的神仙律令,私闯我境当治一个削冕之罪,闯界的神仙都必须于泉泠台之上,对着我潭州诸神三拜九叩之后,方可赎去罪责。轩辕你虽贵为一州之主,但我潭州一向依法治地,总不能因你一人而坏了我一州的规矩。若是你不愿意,那我也被迫只能用这块界石,将你请出潭州州境,到时若是不慎伤了你,也还请轩辕你多担待些,本君是依法办事,不能容情。”
毕焕泽微微将头一偏,望向了旁边的一棵香樟树,算是默许了苗突的挑衅之为。
阿羽叹了口气,转头对苗突冷笑道:“原来苗兄是要跟我算这笔私闯界域的账!那很好啊!”
阿羽大笑一声,掐指一算,从容道:“兖开国元年腊月十三,潭州礼司长韩澎,带五人私入傅州,于新野偷采我傅州地气华脉三日三夜。苗突,这个事情你知不知道?”
苗突脸上变色,一下子忽然没了底气,懦懦道:“这个……我不太清楚……”
阿羽继续推算,道:“兖七十六年春,韩澎再次带人在我傅州祁州城私采地气,而这一次是带了七十余人。苗突,关于这个事情,你不会又不清楚吧?”
苗突原先偷气的时候,以为阿羽耳盲眼瞎,身边连半个随从都没有,所以三百年间,偷偷摸摸盗了不少。地气是修道养物的天灵圣气,是仙道增修为、凡界世繁荣的滋养之气,傅州辖内的唐国和鲁国之所以能够一个强盛一个富裕,这都同傅州这份丰盈的地气,有着密不可分的巨大关系。三百多年前,在流杯云台划分九州地界的时候,阿羽的傅州虽然面积比潭州更大,但地气总量却远赶不上潭州,而后来,傅州地气之所以繁盛异常,靠的还是穗气观天术的调理之功。只可惜,当阿羽辛勤耕耘的时候,苗突完全没有看到,而等傅州地气澎湃充盈之时,苗突的眼睛却死死盯上了傅州,时不时地便会偷偷派人来盗窃一点。
关于潭州盗气这事,阿羽其实一直都知道,不过盗气的并不止苗突一家,邻居们偷的有限,她没有特别在意。不过今日不同,既然被找茬,那她少不得要跟他清算旧帐。阿羽不疾不徐,掰着手指头又列举了许多苗突偷气的案例,噎得苗突满脸通红,一句话也不敢接。
毕焕泽一拂衣袖,命令苗突退到一边。旁边站着的丰州州主汒克,面带讥讽地瞟了一眼苗突,唇边似有冷笑。
汒克伸手拔出腰间佩剑,将剑身对着朝日金辉凝眸欣赏了片刻,上前一步来到阿羽的近前。一道金光刺眼,汒克用剑身将一束日光堪堪射到阿羽的眼睛之上,逼得她不得不眯了眯眼睛。
“轩辕,三百多年前,你在流杯云台侥幸胜我,从我手中赢去了傅州这大片沃土,靠的是三分机变七分运气,难以让人心服口服。今日,克想同你再重新比试一场,”汒克冷笑一声,“就只不知,你原先的那七分运气,如今还能剩下几分了。”
阿羽搓了搓手,笑道:“只可惜我连把剑都没有,看来只能甘拜下风。”
“你的瞬戎玉骨剑呢?”
“送人了。”
汒克面有疑惑:“我原以为瞬戎玉骨剑是你的看家宝贝……”
阿羽淡然一笑。
汒克转头看了毕焕泽一眼,对阿羽道:“我看你现在气血双亏仙力不济,如今连瞬戎玉骨剑都没有了,倒不知还有什么本领同我们相争?”
汒克顿了一顿,又道:“你想必也知道,如今九州赤殇大劫,同天道的寰宇罡气撞在了一起,因此,这一次灵气汇聚而成的九州地灵,即便身为凡人,亦会法力无边,到时候,他就会成为九州界真正的主宰者,而我们这些微末地仙们,只怕就只能去喝西北风了。”
阿羽平静道:“天意如此,顺而从之。”
汒克冷笑一声,道:“你果然是个清净淡漠之人,倒是毫不在乎……”
汒克再没耐心跟她废话,手持长剑轻轻一跃,便飞至阿羽的身前。汒克的剑气寒戾刺骨,阿羽捏“莲花诀”凝起仙障。眼见汒克的剑锋携一阵狂风呼啸而来,剑气喷射于仙障之上引得仙障不住抖动,就在这时,原本一直侧身望向远方的毕焕泽,忽然蓦地转过头来。他飞速拔出佩剑,人随剑影,闪电般冲到了阿羽身前,一剑击退了汒克刺向她的长剑。
汒克脸色铁青,隐忍地退到了一边。
毕焕泽面无表情地看着阿羽,喜怒莫辨,良久方启唇缓缓道:“我初见你之时,你尚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晃竟也五百多岁了。回想当年,一切便如同是昨天刚发生的一样……”
毕焕泽的目光飘向远方,呆望了很久,才慢慢地转回头来,低声道:“你一定不肯帮我么?”
毕焕泽的声音很低很沉,莫名就让她想起以前同他相处之时的点点滴滴,那些像亲人长辈一样的关怀照顾,如今回忆起来,难免让人觉得有几分惆怅。
阿羽低声道:“我已经把万象星盘给你了,其实你并不需要我。”
“我怎么会不需要你……”毕焕泽叹了一口气,“不过是你有你的信仰,而这份信仰绝不会为了我而改变罢了。”
毕焕泽黯然低头,沉默良久,终于还是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写满字迹的羊皮手卷,卷首“血契”这两个大字格外醒目。
阿羽心下一凛。
毕焕泽看着阿羽目光逐渐冰冷下去,他将羊皮血契用仙力送到她的手上,冷冰冰道:“我不能让你与我为敌,所以少不得要逼你签了这份血契。”
阿羽低着头没有说话,只听毕焕泽冷笑一声,又道:“我知你自恃精通遁隐之术,以为自己不会有机会被我捉到,不过……”
毕焕泽瞟了一眼站在阿羽身旁的姬影,语音渐强:“即便你跑得掉,却不知你身边的这位小朋友能不能跑得掉?从今往后,你又能否能时刻陪在身边护他周全?”
阿羽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毕焕泽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要看她在信仰和姬影之间如何抉择。阿羽摇了摇头,抬手将羊皮血契隔空给毕焕泽送了回去。毕焕泽一伸手接住羊皮血契,居然像是松了一口气,黯然失神的眼睛也忽然泛出几丝光采来。
毕焕泽微微一笑:“原来姬影在你心中也不过如此,还是抵不上你坚持的信念。很好,那我今天就只有留下他来做我莫愁潭里的一片淤泥了……”
阿羽摇摇头。
“我以为你要带着他逃跑。”
“跑有什么用?天南海北也不可能逃出你的手掌心。”
毕焕泽敛了笑容,眉头微皱。
阿羽慢慢地抬起了左手……
“穗气观天,探地入髓。我身如穗,植身入坠。引地脉如天龙吸水,导仙灵入魂泊体干。天地之袤,万灵有宗。千方诸气,唯我指从。”
阿羽将双足牢牢钉于青石方砖之上,运起仙术,将半身仙气魂丝探入地脉之中,从而将自己一身的气泽,同清凉山这一方地气贯通一处,左腕轻抬之间,周边地气便剧烈旋流,拧成了一条气龙,猛地从地底蹿腾了出来。
这气龙是阿羽用穗气观天术调动清凉山地气凝聚而成,灵力澎湃汹涌异常。叶休殿中站着的一众地仙,修为稍浅些的,都被这强大灵力熏蒸得有些头晕目眩,而如烟手下的那些凡人们,更是纷纷昏厥倒地。
毕焕泽抬头看着这直冲霄汉的巨大气龙,震惊之下脸色发白,几乎不能相信眼前的现实,更加无法相信,这一切竟然都是由阿羽这个小丫头片子弄出来的。这就是“穗气观天术”的厉害之处,能够调动地气为己所用,随心所欲御之于无形。前一个会使“穗气观天术”的神仙,为了镇压倒塌的莫伦山,二十多万年前就已经死了,从此之后,便再没人修成过“穗气观天术”。后世人因从未见过“穗气观天术”兴风作浪,便以为它只是晦涩艰深用来卜知未来的“算学之术”,却不知道它其实还有一个这样惊天动地的用法,因此,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惊呆了。
“阿泽,我知我修为与你天差地远,更不似你从属众多,若要同你一争高下,定然会输得血本无归,因此,从来就没想过要螳臂当车。只不过,这天地造化灵静之气,观之虽柔弱似水,动之却难比登天。其实,我从来就不相信,以大家的能耐,能够真正改得了天道动得了地宗,而我也不过是顺水逐波听天由命罢了。阿泽你也实在无须费力将我放在心上,所谓预知未来之法,不过只是顺延地气脉相卜知后事罢了,如今你们既然要破凡世兵戈,改地气循流,那么,一旦地气乱了,那么我这卜算之术自然也废不能用,于你就更加半点帮助也无了。”
毕焕泽目如寒冰,对阿羽的话将信将疑。
阿羽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姬影,又道:“阿泽,我一向慕你如前辈贤长,尊你敬你,不想今日你却以凡人之命同我相胁。姬影虽是一介凡人,却于我有没齿之恩,而我即便不能报之涌泉,亦不敢累其受害。如今,你若定要以姬影之性命相要挟,那我少不得也只能以毕生之学相抵卫。我虽愚钝,但好在于地气尚有些许研究。阿泽你若想闯过天道命数,将那无妄之力掌握于手,到最后终归逃不过渡气那最后一关。天罡神气遁化无常,度化之时必然无比凶险,我想,到那个时候,你一定不希望身旁,有一位深谙地学之人从中作梗吧!”
毕焕泽看了一眼旁边盘旋呼啸的气龙,知道她所言非虚,脸上顿时乌云密布,恨恨道:“阿羽,你这是威胁我,如果我敢动他,到时候你就会要我的命?”
阿摇摇头:“你不会动他,所以,我也不会要你的命。”
毕焕泽仰天长笑一声,叹息道:“原来你还是舍不得姬影,我只是不明白,他到底有哪点好,好得能让你连阿风都忘了……”
阿羽眉头紧锁。
毕焕泽郁郁地看了阿羽一会儿,眼中光彩尽去,一拂衣袖招来祥云。他再没回身看她一眼,只在飞上半空后,冷冷地抛下了一句话。
“此去妖界只怕凶多吉少,阿羽,你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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