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翼鹏刚坐下, 就看到闻述推门进来,不动声色地坐到了他身边。
他拧保温杯盖子的手一顿,不明就里地轻声问他:“你来干嘛?”
闻述没什么表情,“过来看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邵翼鹏挑了下眉, 和他身边的李芸对了下视线, 李芸无奈地耸了下肩。
不光邵翼鹏懵, 在场的其他工作人员也一脸疑惑, 转而又想起前段时间的绯闻风波,神色便有些意味深长起来——
不会吧, 难道是真的?
“咳。”邵翼鹏轻咳了声,大家如梦初醒,收回视线, 各做各事去了。他看向场务, 说:“问他准备好没?好了就过来吧。”
场务点点头,推开门进了另一个小房间里,半分钟后,一个青年跟在他身后,走到了大家面前。
戚嘉澍刚进门,就看见了闻述。
他今天和定妆照里一样, 穿着白衬衣黑西裤,还戴了副黑框眼镜, 只不过表情不像照片里那么温和,而是冷冷的,看到他来,也没有任何表示。
戚嘉澍眸光微闪, 视线从他身上掠过, 看向坐在最中间的男人。
这人应该就是邵翼鹏, 国字脸皮肤略黑,比起刘镇宏还要年轻一些,表情看起来有点严肃。
“邵导您好。”他露出个浅笑,又看向闻述:“闻老师好。”
闻述微微颔首。
邵翼鹏打量着面前的青年,长相很出挑,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他觉得这个角色不适合他,他应该去演些矜贵的小少爷,而不是山区里的贫苦弱智儿。
长这样,要是去演偶像剧,肯定招小姑娘喜欢。
“你为什么会想演这个角色。”他问了出来。
戚嘉澍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但这难不倒他,不紧不慢地开口:“乔海,从各个角度来看,他都是彻头彻尾的悲情角色,儿时丧父、因病致残,母亲离家出走,受尽白眼和苛待,但是……”
说到这里,他微微笑起来,眼睛里有光在闪耀:“他让我看到了那种……生命的韧性,像野草一样,即便饱经风雨摧折,依然能够坚韧地生长。他也是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受尽苦难、但仍旧热爱生活的小人物的缩影,我看完剧本的那一刻,心里觉得很震撼、很感动。他并不只是一个剧本上的角色,而是活生生的人,所以我特别想要去……感受他的人生。”
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只不过他不会说出来。
从某些意义上来讲,他和乔海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因为意外去世了,家里的亲戚瓜分了他家的财产,但却没有人愿意养他,然后他被送到了福利院。
有天,一对多年没有孩子的夫妻来到福利院,想要领养一个孩子。
他还记得那一天,福利院的小孩都被叫了过去,他们很热情地去跟那对夫妻互动,想要成为那个被选中幸运儿,离开福利院。只有他一个人躲在角落,沉默地拿着小本子画画。
“你在做什么呀?”一道温柔的女声在他背后问。
他回头,身后站着个穿连衣裙的女人,正满脸微笑地看着他。
“我在画妈妈。”他说。
女人弯腰来看他的画,指着画纸上同样穿着连衣裙,但没有画脸的人问:“为什么她脸上是空白的?”
年幼的他理所当然地说:“因为我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了。”
女人当时的表情他忘记了,只记得她沉默了很久,然后温声问:“那以后我做你的妈妈好不好?”
他们接他回家的第一天,把他带到了给他准备的房间里,拉着他的手说:“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你的爸爸和妈妈,你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
他们的确对他很好,他也小心翼翼地当一个乖巧的好孩子。但是第二年,他的养父母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孩子。
“小澍,对不起,叔叔阿姨真的养不起两个孩子。”他的养母遗憾又难过地对他说,“以后我们会来看你的。”
于是他又回到了福利院。
其他孩子都不跟他玩,每当他出现,他们就会躲得远远的,或者扔他的东西,叫他“坏孩子”。
肯定是因为他不乖啊,不然为什么会被退养?不乖的就是坏孩子。
思绪回笼,戚嘉澍无声地笑了笑,即便像野草一样,他还是顺利地长大不是吗?甚至过得比很多人都好,那些曾经有意或无意伤害他的人,都已经成为过去了。
只不过,比起乔海,他还是要幸运很多。
他语气神态特别诚恳认真,不像是演出来的。邵翼鹏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动容,不论接下来的试镜如何,这份心思都值得表扬。
“说得不错。”他赞赏地点了点头,随即翻了翻剧本,沉吟片刻后,说:“那你就演乔海回家,发现奶奶去世了这一段,唔…从他进门开始演。”
戚嘉澍心念微动,邵翼鹏给他挑了段难的。
乔海出场的时候是十七岁,但因为残疾,他的实际智商只有七岁,也就是说,他现在的心智跟七岁小孩无异。而对于七岁的小孩来说,可能会理解不了什么是死亡。但是乔海不一样,在他五岁那年,就已经亲眼见证了父亲的死亡,所以他对死亡是有一个清晰的概念的——那就是奶奶和父亲一样,永远地睡着了,并且再也无法陪伴他,故而他非常伤心。
可又不一样的是,乔海是个小傻子,经常被人欺负,所以奶奶告诉他,难过的时候就笑一笑,笑一笑就过去了。他一直牢牢地记在心里,所以见谁都笑,就连别人拿小石头砸他,他也只是一边躲,一边傻乎乎地笑,这样的话别人也就不好再打他了。
可是奶奶也死了……
他点头,“好的。”
邵翼鹏撩起眼皮子,“给你一分钟时间酝酿情绪。”这段戏算是乔海所有的戏份里,难度比较大的。他也不是要故意刁难,这部电影他们筹备了很久,是奔着拿奖去的,光是剧本都打磨了两三年,演员也是精挑细选的,即便是小角色,也不能松懈。
戚嘉澍:“谢谢导演。”
邵翼鹏喝了口保温杯里的水,扭头看向闻述,见他还是一脸冷漠相,不由“啧”了一声。
“你说你,冷着那么张脸,大夏天的坐你旁边都不用开空调。”他半开玩笑道,转而又瞥了眼那边的戚嘉澍,小声说:“人家小演员看到你,压力得多大。”
闻述面无表情地睨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样就压力大了,以后怎么对戏?那他还不如直接回家。”
李芸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心里暗笑,恐怕在场所有人里,只有闻述自己最担心戚嘉澍能不能选上,要不怎么能上赶着过来看?
“有道理。”邵翼鹏挑起眉,随即看了眼时间:“一分钟到了,开始吧。”
青年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脸上是略带傻气的笑容。
邵翼鹏暗中点头,确实是有那么点乔海的意思,而且很自然,没有明显的表演痕迹。
在剧本里,乔海从外面回来,发现奶奶躺在床上,他一开始以为奶奶只是睡着了,便没有打扰,而是坐在床边的地上,玩一只蟋蟀。但现在是试镜,没有任何场景和人物可以辅助他,他只能无实物表演。
戚嘉澍走到了“床”前,看到“奶奶”在睡觉,他不想打扰奶奶,但又想等奶奶醒来,于是便直接坐在了床边的地上。
村里的小孩喜欢抓蟋蟀玩,这只已经快要死了,便被他们丢弃在路边,正好给乔海捡到了。他把蟋蟀带回了家,蟋蟀躺在他掌心一动不动,他小心翼翼地扒拉了几下,蟋蟀苟延残喘地晃了晃触角,于是他惊奇地笑了声,眼神透着孩童的好奇与天真。
但蟋蟀还是死了,在他掌心彻底不动了,他扁了扁嘴,将蟋蟀小心地放回了地上,然后抱着膝盖安静地坐在床边。可从中午一直坐到了天黑,奶奶都没有醒来。
他肚子好饿,便轻轻推了下奶奶,嘴里口齿不清地喊着:“奶,奶……”
奶奶没有反应,甚至连身体都已经僵硬了。
乔海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推动的力度大了些,焦急地连声唤:“奶、奶奶。”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他眼里涌了出来,他仿佛受了伤的幼兽般呜呜咽咽,可是他又想起奶奶说,难过的时候要笑一笑,笑一笑就过去了。于是他努力地想要扬起嘴角,可他试了好几次都做不到,他好伤心,于是破碎的呜咽变成了孩童无措的嚎啕大哭。
他那模样实在太可怜太招人心疼,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心也不由自主地揪了起来。
邵翼鹏目光如电,心里叫了个好!好得出乎了他的意料,尤其是刚才他那个又哭又笑的表情,嘴巴在笑眼睛却在哭,以及笑容失败后,他嘴唇和脸颊那无法抑制的颤抖——这种对面部肌肉的超强控制力,即便是很多入行多年的老演员都不一定能做到,更不要说这么年轻的演员。
“咔。”他喊道。
哭声戛然而止。
嗯,不错,收放自如。他又暗自点了点头。
有人给戚嘉澍递了张湿巾,他接过,声音沙哑地道了句谢谢。
邵翼鹏鼓了几下掌,“不错,挺好的。”他很少夸人,这样说就已经代表了认可。
现在的娱乐圈啊,更新换代太快,网剧也跟快餐似的层出不穷,很多人为了赚钱,只知道多接戏,根本不会去努力打磨自己的演技。
哭戏也是最考验演技的,要有层次,要有情感的递进,还要能感染人。而且不同的角色,哭法也不一样,有的人隐忍,哭的时候也是沉默克制的。而有的人外放,哭起来歇斯底里,恨不得全世界都能听到他的悲伤。
但实际上,很多演员连哭都哭不出来,就只知道张嘴嚎,半天一滴眼泪都没有,毫无感情,更不要说感染力。
眼前这个小演员,在众多跟他差不年纪的人里,演技绝对是顶尖的。
戚嘉澍嘴唇嫣红,眼眶和鼻尖也红红的,睫毛水洗一般湿漉漉,活脱脱俗话里说的泪人儿,特别招人稀罕。
邵翼鹏咂摸了下,这外貌确实太扎眼了,不过这是小问题,到时候妆容修饰一下就行。
他转向闻述,却见他正专注地看着青年,眸色深沉,不知在想什么,“诶,你觉得怎么样?”他问。
“不错。”闻述说。
“那选他怎么样?”邵翼鹏来了点心思。
“导演是你,决定权在你。”闻述丢下这两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哟呵,邵翼鹏摸了摸下巴,话是这么说,但他怎么有种感觉,闻述已经替他选好了。
戚嘉澍还在等导演发话,就见闻述走了过来。
他露出个腼腆的笑,闻述只冷淡地点了下头,就越过他走了。
他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怎么,怕又和我传绯闻?
倒是闻述身后的李芸,对他笑得很温和,轻声说:“很不错,继续加油。”
戚嘉澍:“谢谢芸姐!”
闻述走了,邵翼鹏把剧本卷成筒,在手心轻轻敲打着。
“你今天的表现我还是挺欣赏的,这样吧,你先回去等消息,确定了的话,我会让人通知你。”他说。
戚嘉澍眉峰微动,选演员是会要考虑很多因素,不光是演技,还要看他们的外表形象,考虑他们背后的公司、能拉到的投资,以及可能带来的热度与风险等等……
不过没选上也无所谓,反正已经尝试过了。
他试完镜出来,白洋迎上来,急切地问:“小七,怎么样?”试镜间不让助理进去,他只能在外面干着急。
“还不知道,回去等通知。”戚嘉澍漫不经心地说。
“啊?”白洋有些失望。
“先回酒店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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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知是第二天下午到的,剧组的人打电话告诉他通过了试镜,后续相关工作会联系他的经纪人。
戚嘉澍倒没什么,白洋特别高兴,说他终于可以和影帝一起搭戏了,说不定哪天他也能为影帝。
那边把完整的剧本发了过来,在接下来的这一个月里,他要熟悉剧本里的情节,并且为角色做一些准备。
电影的背景是十多年前的西南偏远山区,生活条件恶劣,而乔海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并且还有些营养不良,那么最首要的,他需要减重。还有皮肤,虽然到时候会化妆,但那种粗糙的质感是化妆做不到的,他得做一些人为的改变。
周寅估计也是料到他不会续约,就懒得再在他身上花心思,这段时间都不闻不问。
戚嘉澍乐得自在,干脆收拾了行李,提前出发飞到了西南地区。
比起十几年前,这边已经发展了很多,现代化都市科技感十足,市中心的大屏led日夜不间断地滚动着,播放着让人眼花缭乱的广告。
“小七快看,是闻述诶!”白洋指着巨大的显示屏,兴奋地说。
戚嘉澍抬头看去,现在正在播的是闻述拍摄的手表广告,高清屏幕里的那张脸他实在太熟悉了!
曾几何时,他也像现在一样,站在巨大的屏幕下方,仰头看着那个人拍摄的广告。这给了他一种时空交错,而他们从来就没有分开过的错觉。
他低头笑了起来,想什么呢?
他们离开了城市,没有直接前往《黑金》预定的拍摄地,而是先到处去走了走。这边海拔有点高,紫外线也比很多地方强,他们带了帽子墨镜,背了徒步旅行包,看起来和普通游客一样。
“小七,我们现在在干吗?”白洋走累了,手撑着膝盖不住喘气。
“净化心灵。”戚嘉澍说。
他以前也会这样,每当忙完一段时间,就一定会抽出时间去旅游。一开始会和那个人一起,后面就只有他自己,即便如此,这个习惯那么多年也一直没变过。
他们就这样旅游了半个月,等到戚嘉澍洗澡,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每一根肋骨时,《黑金》那边通知他去拍摄地了。
为了更好地贴合背景,剧组选了一个非常偏远的小村庄,山路不好走,为防大家走散或者迷路,要先去镇上集合,然后统一坐剧组的车。
戚嘉澍到的时候,大家几乎没认出来。
“小戚?”李芸眼睛都瞪大了,“你是刚从难民营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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