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过年并没有什么年味,  只是吃了一顿略丰盛的年夜饭,而且过完年之后很少有人愿意出门走亲戚,因为外界已经冷到连门都出不去,  一出去就糊了满脸的雪。

    一直到五月份,路上的雪才开始慢慢融化,  气温也渐渐升高,  叶瑜身上的貂皮马甲显然是穿不住了,  换成了夹棉的澜衫。

    这时候叶家人又要忙着耕地,  只是在育苗的时候,  叶老头微微皱眉,  忧虑地说:“这都到五月份了土地温度还是这么低,  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种子生长。”

    叶老太直起身,  “现在想那么多干嘛,  以后的事那就以后再担忧。”

    倒也是,叶老头不再说话,跟儿子们继续种地。

    最终他们家今年田地里大多种了苞米和土豆,  只有一小部分种植了小麦和高粱。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自从到了五月,  外边的温度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升,  据叶瑜体感,短短几天内温度就已经飙升到三十多度了,叶家人从没经历过这样的高温,他们这边以往就算是夏天最热的时候也不过才三十多度,五月一般只有十几二十度,  这一下直接提升了十几度,所有人都非常不习惯。

    但对农户来说,温度高还是次要的,  最要命的是自从在地里种下种子,天上就没下过一滴雨,每天都是炎炎烈日,为了粮食的生长,村民们只好亲自去柳河挑水浇灌。

    几乎所有人都在庆幸柳河宽阔且深邃,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什么变化。

    然而经历过干旱的人却是眉头紧皱,尤其是叶老头,他现在每天早上都得去家里的田地溜一圈,看着被烈日暴晒发蔫的刚发了芽的种子发愁。

    “咱们这儿有柳河倒是还好,再往南边一点,河南郡那边一向容易干旱,若是一直不下雨,估计又得迎来一批逃灾的。”

    村里年纪大些的村民跟叶老头的忧虑差不多,天天在心里盼望老天开眼,赶紧下一场雨浇浇地。

    然而老天却没听到他们心里的期盼,随着日子流逝,到七月的时候温度变得越来越高,但跟之前一样的是一滴雨也没下。

    叶瑜从叶童生家里走出来的时候,被天上耀眼的太阳晃了下神,他头上戴着稻草编织而成的草帽,帽檐在脸上投映出一片阴影。

    旁边的叶敬用手擦擦汗,“太热了吧,过年那阵是冷,最近是热,这俩就不能中和一下吗?”

    “别说话了,赶紧回家,这么热的天在外边待着容易中暑。”叶瑜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说:“咱家好歹还有一口井,井水凉沁沁的,总比旁人好。”

    说完这话,他俩就加快脚步往家里走,一刻钟的路程硬生生被两人缩短了一半。

    到家的时候叶家人全都待在堂屋里,门窗大开,地面上放着三个木盆,里面是井水,叶大嫂还时不时把刚摇上来的井水泼到地上,就算如此,屋里的温度依旧不低,所有人脸上都是汗水。

    叶母见他俩回来,连忙接过书囊,指着木盆说:“快去洗把脸。”

    搁在地面上的井水吸收了热度变得温热,刚好可以用来洗脸擦手,不至于太凉导致生病。

    叶瑜倒是想洗个凉水澡,但是他知道他娘肯定是不同意,因此只得作罢,用在井水里涮过的毛巾擦擦脸就算了。

    如果非要说这么大的太阳带来了什么好处,那就是白天很亮,到了傍晚都不用点灯,叶瑜刚好趁着这时候练字。

    坐在他身边的叶母边用蒲扇给他扇风边说:“我瞧着你这字是写得越来越好了。”

    叶瑜闻言停下笔,看了看纸上只能称得上是横平竖直的字,有些汗颜,也许这就是属于母亲的滤镜吧。

    等他写完两张大字,背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浸透了,而且还口干舌燥的,在这样的天气里,一天喝三壶水都不够,叶瑜感觉自己都快喝成个水桶了,一晃荡肚子里全是水。

    他一口气喝完一碗晾凉的凉白开,这才缓缓喘口气。

    晚上他们家吃的冷面,配上拍黄瓜,尤其开胃,又因为这样的天没吃完的食物容易坏,所以叶老太没敢做太多,刚好是他们一顿能吃完的量。

    等太阳下山后,外面的温度降低了一些,这时候村里人习惯集中在村口的大树下聊会天,话题杂七杂八的,大多都是些家长里短。

    叶瑜偶尔也会跟他奶一起搬个小凳子过去听八卦来打发时间,今天祖孙俩便去了,去的时候听到个消息,让两人十分惊讶。

    说话的是王老太,“我在县城里的亲戚说河南郡那边大旱,连着三个月都没下雨,说是许多人都活不下去了,正往南边还有咱们这逃荒,县城已经遇上一波。”

    “好在郑县令和沈大善人合力布施粥饭,一天两顿,好歹叫他们能活下来。”

    情况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叶瑜拧眉细思,他心里原本就有的淡淡预感逐渐成真,难不成真是末世来了?

    叶老太这时叹一口气,“咱们今年地里收成也不知道到底如何呢,看这样子估摸着也不怎么好。”

    听到这话,还在居高临下怜悯灾民的王老太又弯了腰,略惆怅地说:“我家的秧苗被晒得不行,有好多都没有发芽。”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都心有戚戚焉,他们都补种过好几回,就算如此,也有许多坏死在田里。

    不过总比颗粒无收要好,而且他们去年家家户户都没有大批量卖粮,囤在地窖里的粮食足够他们吃一两年了,所以叶家村的村民都不是很忧心,在他们看来,这天气难不成还能持续一辈子?

    然而叶瑜回家之后,却坐不住了,他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慌慌的。

    就在他再一次在屋子里绕圈的时候,叶老太叫住了他。

    “宝哥儿别转了,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跟奶说说。”

    叶瑜停下脚步,下定决心般开口:“奶,咱们从粮商那再囤点粮食吧,我怕这种天气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而且今年的粮食收成怕是不太好。”

    叶老太闻言愣了下,半晌才喃喃道:“咋就到这种程度了?”

    倒是叶老头没问原因,他把蒲扇拍在桌子上,立刻吩咐两个儿子,“你俩明天去一趟县城找老三,让他看着多买些粮食,种类不拘,能吃就行。最重要的是悄摸的,偷偷运送回来,千万不能叫别人发现。”

    “反正囤好的粮食能吃好几年呢,就算明年天气恢复正常,粮食也不会过季,总有一天能吃完。”只是陈粮味道不如新粮罢了。

    叶老大和叶老二异口同声地应了一声。

    叶瑜纠结半晌,又问:“咱们要不要跟村里说一声?”但这只是他的预感,一点证据都没有,跟村里说人家估计也不会相信。

    “不急着说,等咱们家先买了粮食,再过两天我就以朝廷征税的税率上调的原因跟村长说一声这事,想来他们该是懂的。”

    叶老头一说完这话,就拍了拍叶瑜的肩,“别想那么多,就算天塌了也有我们顶着,快去睡觉吧。”

    叶瑜被叶母领回屋,洗过澡之后陷入沉沉的睡梦中。

    叶母给他掖掖被角,退后两步点燃熏虫的艾蒿香料,屋里渐渐萦绕着一股浓郁的馨香味,闻不习惯的人很容易被呛到。

    她轻轻合上房门,回到外屋把炕柜里的酸枝木匣子拿出来,里面放着十张百两银票,还有零零散散的银锭,至于铜板是没放在这里面的。

    没动银锭,而是拿了十张银票,她把匣子放好之后将其拿出去交给叶老大。

    与此同时,叶老太和其他人也把银票交给了他,“咱们的钱合在一起算一算大概是两千两银子,先买着吧。”

    现在粮价极高,也不知道这两千两银子到底能买到多少。

    第二日一早叶瑜醒过来的时候,家里就只剩他们几个小孩,叶老大和叶老二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已经赶驴车去了县城,剩下的则是在挑水浇地。

    他深深打个哈欠,最近也不知为什么,他老是犯困,不过也还好,忍一忍等那阵困劲过去就好了。

    私塾里叶童生今日教的是《论语》,只教了一半就热得教不下去了,整个屋子跟个蒸笼似的,人待在里面没一会儿就全身是汗。

    叶童生本想讲完最后这点再让他们离开,但没想到的是叶明辉突然呼吸急促,满头满脸都是汗水,一个没喘过来气直接倒在桌上。

    “明辉!”叶童生见状高声喊了一句,连手上的书都顾不上,连忙扑过去扶住他。

    叶瑜没急着去关心叶明辉,反而是环顾四周,在看到屋里摆着的水盆之后,眼睛一亮,赶忙过去把兜里的毛巾放进去浸湿,然后把绞得半干的毛巾敷在他头上。

    紧接着又解开叶明辉的扣子,让他的呼吸能更顺畅一些。

    “你们都让开一些,别挤在一起,还有去倒一杯凉水过来。”

    叶栓听到他的话后立刻站起身,小跑着从自己桌上把竹筒杯子拿过来,“这是我刚晾凉的白水,还没来得及喝。”

    叶瑜接过杯子,让叶童生微抬起叶明辉的上半身,将杯子对准他的嘴,一点点把水喂进去。

    直到把水喂完叶明辉才咳嗽两声,半睁开眼睛,虚弱地说:“我这是怎么了?”

    “你中暑了,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叶瑜放下杯子询问。

    “头晕乎乎的想吐。”叶明辉捂住头一副要吐却吐不出来的样子。

    “要不去请郝大夫来看看?”叶瑜知道他这是热衰竭,也不知道要不要喝药。

    叶明辉喝完一杯水再用湿毛巾擦过脸便好的差不多了,他摆摆手说:“不用找大夫,我已经好了。”他可不想喝苦药汁子。

    但这不是他说不找就真不找的,叶童生被这事吓得够呛,直接让学生们回家,自己则是请来郝大夫给小儿子诊脉。

    两位郝大夫最近都快忙疯了,村子里常有中暑的村民,叶明辉还算是其中症状最轻的人,只喝了两剂药就重新活蹦乱跳起来。

    他来找叶瑜的时候,还描述了他当时的感觉。

    “我只感觉一阵心颤,恶心想吐,还没等我站起来呢就头晕目眩,直接失去了意识。”

    这就是典型的中暑症状,叶瑜擦擦额上的汗水,怎么感觉外界的温度又升高不少,估计得有四十多度了。

    想到这儿,他从水井垂下的篮子里拿出三个野梨分给他们,野梨经过井水冰镇,凉沁沁的,吃完一个身上的燥热便消散不少,整个人都凉快起来了。

    叶明辉啃完一个野梨,羡慕地说:“你家的水井真好,我回头也要让我爹娘找人打个井。”

    “这么热的天可没人愿意干这活,等天气凉下来再说吧。”叶瑜挥了两下蒲扇却很快放下了,扇出来的也都是热风,没凉爽不说反而更燥热了几分。

    “唉,也是。”叶明辉苦恼地挠挠头。

    最近叶童生直接不让学生们去私塾了,都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吧。

    叶明辉在叶瑜家一直待到太阳落山,这才准备回家。

    叶老太见他往外走,便说道:“别走了,留下吃顿饭呗。”

    “不了不了,我娘早早就跟我说今晚要做好吃的,让我回去吃饭。”叶明辉连忙拒绝,哪能在别人家吃饭啊,那不是不懂事吗。

    刚巧在他离开之后,叶老大就风尘仆仆的赶回来了,他们兄弟几个已经出去了好几天,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买到粮食。

    叶老大喝完水极兴奋地说:“爹娘,我们可买了不老少呢,等到晚上再把粮食悄摸的拉回来。”

    叶老太点点头,嘱咐道:“你们可得小心点,俗话说得好,财不外漏,动作都小心些。”

    “诶。”

    因为这个原因,他们一家晚饭也没吃好,只是随便吃了点,心思基本都在买回来的粮食上。

    一直到半夜,村里一点光亮都没有的时候,三兄弟这才赶着驴车回来,他们走的不是正路,而是村背面的小道,这条道几乎很少有人走,因此路上全是野草藤蔓,很难走。

    到家之后,叶父确定外边没人才把门关上。

    “你们这是买了多少粮食啊。”叶老太有点目瞪口呆,驴车板上蒙着一层油布,高高突起。

    叶父拍拍手说:“也不知道是不是粮商收到了消息,有许多人都不卖了,我们只能买到这么多,还大多都是价格极高的白米,高粱小麦苞米面之类的根本没人卖。”

    叶老头趁这时候解开粮食袋子,伸手抓了把白米,捏了捏,“是新米,好好存着能放好些年呢,日后想吃米不用去买了。”

    他说完关心道:“你们没让其他人怀疑吧。”

    一口气囤这么多粮,但凡有点脑子的都该怀疑起来了。

    “我们是分开买的,应该是没人知道。”叶父从兜里掏出剩下的银票递给他爹,“还剩下三张。”

    叶老头没收,“你收着吧,回头再遇上什么难得的东西,就再囤点。”像是红糖红枣粗盐之类的。

    叶父也没推辞,把银票重新揣回兜里。

    车上的白米卸下来之后整整齐齐码在地窖里,数量之多让人惊讶,叶瑜估计他们未来五年都不会缺白米吃了。

    “明天我去找村长,然后你们各自带媳妇回家把囤粮的消息说一说。”从地窖里爬上来的叶老头嘱咐两个儿子。

    等两人应了声,他又跟叶父说:“你回头跟褚将军去一封信,把这事告诉他们。”

    虽然褚将军应该不需要他们的提醒。

    叶父却回道:“两天前他们已经来了一封信,也是要我们多囤些粮食。”

    这样看来朝里权贵之家已经得了消息。

    “也好。”叶老头摆摆手。

    叶家人回到堂屋,叶父把手浸在木盆里,边洗边说:“现在黑河县城门口全是灾民,乌泱泱的,每天都有新的灾民逃难过来,县令又不敢开城门叫他们进去,只好布施粥饭让他们在门口搭个棚子住下,我想着这次回来就暂时不去县城了,那么多灾民保不准哪个人身上就染了病。”

    况且那景象实在不忍多看,看多了会心生抑郁。

    “既然灾民都堵在门口,那县城里的人没什么说法?”叶老太问道。

    “岂会没有,已经有人说县令不该布施粥饭,弄得他们连门都出不去。”

    逃难的路上不止黑河县一座县城,但只有他们这儿灾民最多,叶瑜猜测,大多是因为每天两次施粥。

    也说不上谁对谁错,只是…

    黑河县粮仓里的粮食真的经得住这样吃用吗?万一粮食没了,灾民又增多,在没有朝廷调粮赈灾的情况下,会不会发生祸乱,这些都是不可预知的事。

    然而就算再忧虑,叶瑜也没办法改变什么,只能忧心仲仲地过一天算一天。

    等囤粮的消息从村长家渐渐传到村里之后,有相信的自然也有不相信的,相信的选择去县城买粮,不相信的无动于衷,甚至还嘲笑那些买粮食的人,觉得他们在做无用功。

    不过没人有时间搭理这些人,有吵架的功夫还不如多买点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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