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大雪,天寒地冻,积雪压断枯枝。

    少女栖在树上,一手搂着树干,斜探出脑袋,延颈张望。滴水成冰的时节,身上只裹一件灰扑扑,不大趁身的冬袄,两只手腕暴在袖口外受冻,手脚冰凉,全然不像为官人家子女在年节里该有打扮。

    今日恰逢正月十五,上元佳节,通州衙门主持鳌山灯会,街上灯火通明,各色花灯看得人眼花缭乱。

    还在正月里,节气未褪,全城老百姓赶着上街看灯,人声鼎沸。灯火一亮,蚊蚋避之不及,暖融融照着,凛冽冬日也就不那么冷了。

    长街上人潮如川。

    有个四五岁的孩子,瘦弱干柴,打扮的却很喜庆,还在年里,穿着大红年衣,啃着手里的兔儿吹糖。他阿爹生怕自家孩子被人挤着,没走几步就把孩子举了起来,骑坐在自己肩上。身边妇人满脸笑意,扶住孩儿的后背,怕他倒仰摔下去,一家三口有说有笑。

    这一幕映在少女乌黑眸子里,远处灯火如同一把碎金,碎在她眼里,映得瞳仁熠熠生光。

    街上分明有那么多人,偏偏一眼看到这一家三口。

    “小娘子……小娘子……”

    “老夫人走远了吗?”

    黑魆魆宅子里骤然响起两声轻呼,蚊吶一般。

    赵忍冬听见树底下婢女喊她,低头看了一眼,连忙打个手势,示意二人噤声。她冻得身子直抖,齿关咯咯哒哒在打架,往冻得通红的手里呵了几口气,白雾一缕接着一缕,根本不顶用,越呵越是冷进骨髓里。

    入夜凉意像刀子,在活剐着她。

    又看了几眼,才舍得把目光从一家三口身上收回,重新投向人潮中渺如一豆的存在

    ——那是赵家马车,车里坐着她的祖母。

    一双眼眸渐渐泛着狡黠的光,在两名婢女注视下,少女踩着树上木瘤,悄声爬下来,动作利落。

    “祖母走远了,我这就找那老贼妇,好好理论理论。”

    她嘴上说是理论,拳头却先扬起来,接着用下巴点兵,“你,还有你,你们俩照我说的,只管捧好笸箩,屋里发生什么一概别管,我不会吃亏的。另一个老泼皮要是听见响动赶过来,你们在月洞门边藏好,脚步声一旦靠近,把手上豆子招呼出去,天这么黑,包管叫她摔断两根老骨头。”

    两名婢女年纪也不大,唯忍冬一人马首是瞻,把她说的话当作军令,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两人四只手,捧着装满黄豆的笸箩,蹑手蹑脚走到月洞门边蹲好。回头看的时候,自家小娘子正环抱着比她高出许多的一根长竹筒,颤都不带颤一下,稳稳地,依次吹灭了檐下两盏灯笼。

    静谧排房一时阒然,四下愈发冷清。

    只能听见屋里传出刁嬷嬷沉沉的呼噜声,时长时短,震天彻地。

    赵家老宅在巷子深处,上元灯会,听说县老爷一家子都会到场,应个景,给城里出钱办灯会的乡绅们捧场。通州是个小地方,消息闭塞,在这里,父母官便是小老百姓能瞧见最大的官了,好比争看皇帝出巡,城中百姓热情空前高涨,没有不去看灯的人家。

    就连最怕冷的赵老夫人今夜也赶去凑热闹,和几个同乡老姊妹相约着一起出门赏花灯,看灯鳌,为保护老夫人不受冲撞,赵家护院门房,年轻仆妇都跟着去了,只留院门上两个信得过的老仆妇在家,留神灯火。

    这么冷的天,鬼才老老实实地守门房呢。

    哪怕鬼来了,也得冻掉两个爪子,败兴而归。

    老夫人前脚才走,两个老仆妇闩了门,叫来个半大不小的小厮代替,在外院看门。两人称姐道妹地吃了几口热酒,把赏钱分一分,跑回各自房中被子一掀一盖,正好偷闲躲冷。睡得是呼声震天响,不知今夕何夕。

    刁嬷嬷素日比鬼还精三分,惯常背着主子做糟践人的事,阖府上下小厮婢女就没有不怕她的,谁都不敢来触她的霉头。如何能想到,此时此时,门外正站着一只浑身胆气的讨债恶鬼。

    忍冬放好竹筒,耸了耸肩头,咯哒一响。

    她一个劲地搓手,活动关节,待手搓热了几分,回过头看一眼两名小婢女,两人眼珠瞪得滚圆,大气不敢出一声,这副样子,仿佛要送她上战场杀敌似的。她强忍笑意,拍拍膝头上不存在的灰,把脚一抬,猛地踹开门扇。

    砰地一声巨响。

    门扇轰然大开,一束冷夜月华随之倾泻进来。

    可把睡梦里的刁嬷嬷唬了一跳,吓得立即睁大眼睛,未及反应过来,已经被人用被子一把盖住脑袋,砰砰就是两拳,打得她哎哟哎哟,直着嗓子惨叫哀嚎。

    “来人啊,府上进贼了!府上进贼了!哎哟——哎哟——”

    刁嬷嬷占着自己是老夫人身边老人,又是大官人的奶妈子,早在内宅摆起主子的款儿,平日刻薄威风惯了,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张嘴要求饶,噼里啪啦又挨了两拳,这下彻底清醒了。

    瞬间想明白,真是求财的毛贼,怎会到下人房里搜罗,明明是来寻仇的,想念至此,破口大骂:“哪来的畜生野鬼!敢来犯你祖宗!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说着双脚乱蹬,这边扯,那边掀,像一只胡乱扑腾的蛮牛,好容易腾出一只老手,掐到了对方的肉,管它是哪里,先用狠劲再说,死死拧住。

    她手上毒辣,拧人的本事练了几十年,赵府上下多少小厮丫鬟受她教训一番,十几日下不了地,这一掐就知道肯定是女孩家的肉。

    大概是腰,干瘪无肉,隔着冬袄还揪不出二两,愤愤骂道,“小蹄子!好胆气,好骨气,以为你不开口说话,我就不认得你了…………”

    还未骂完,胳膊又挨了一下,哭丧似的嚎起来,“——哎哟喂,小浪蹄子,我要你的命——!”

    对方五根手指头跟刀子似的,利落划过去,刁嬷嬷自觉手背上的肉皮快被掀了去,疼得慌忙缩手,心头怒火一烧三尺高。

    正要掀起来大干一场,乍然听见少女脆生生骂她:“老贼妇,藏着主家的炭火偷偷往外面送,不给我二叔母用,那是她的分例,你也敢来抢!我知道了,定是你家死了人,就等着炭火来了,才好烧埋!”

    一句话,把她气得七窍生烟,头顶滋滋冒火,罩在被子里的肥硕体格挣扎出来,朝着床前瘦小少女狠撞了一下。

    忍冬气力再大,到底在庄子有一顿没一顿的,饿了大半个月。晌午才回到家中,水也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做起了谋划。

    现在猛地挨刁嬷嬷这下,双手不慎脱开,踉跄着后退几步,等到站稳,那恶毒老货掀了被子,顶着一头蓬草似的乱发,胡乱下地,朝着她的脸,啐了一大口唾沫。

    湿意裹着恶臭,飞溅在脸上。

    “呸,我当是谁,你家才死了人呢!有爹生没娘养的小畜生,竟敢来打我!”

    刁嬷嬷气得歪歪倒倒,脸上横肉狰狞,刚趿上的鞋朝着一团黑影那里飞踢过去,叫忍冬敏捷地躲开。

    她两眼老花也没看清,到底砸是没砸中,心知来的是谁,更是没了惧意,插着腰破口大骂,

    “老奴劝小娘子一句,别做那出头的鸟儿。也不掂量掂量自个的分量,你就是个屁,一团糟气,充哪门子拜佛的香!老夫人一会儿回来,有你罪受,看不把你打发到乡下庄子上去,饿上十来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答,这才———”

    刁嬷嬷蓦地止住话头,没再往下说。

    四周瞎黑,少女没由地笑起来,笑声清脆,叫人头皮发麻,窸窸窣窣的,手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八成憋着坏呢。

    “嬷嬷说得是,我家要死人了……”

    像是响应她的疑问,忍冬撸罢袖管,突然变得有礼起来,举起手晃了晃,“瞧见我这拳头了没有?”

    刁嬷嬷暗里惊奇,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妙,与此同时,少女一声冷呵冲口而出,“死的就是你这个老贼妇!”

    话音未落,一猛子扑了过去,像只凶悍乳虎,擒住猎物不肯撒手。

    刁嬷嬷被撞得连连后退,砰地撞在石炕上,往后倒仰,结结实实地摔了下去。吭哧一声,好比巨石落地。等回过神,口里谩骂不止,左手右手齐出,慌忙去扯她头发,狠狠薅下一大缕。

    换作别的小丫头,该哭成泪人了,却不想,少女像是不知道疼是什么的怪物,一声不吭,单薄身子使劲压着她,嘴上冷冷说着,

    “祖母看灯回来,要罚只管罚就是了,左不过再丢到庄子上干些粗活,那又怎样,又不是没领受过。我才从庄上回来,路子熟得很,多亏嬷嬷提醒了我,索性这回打得再狠一些,才算解气!”

    说着一通拳头,呼呼带风,不知哪来的劲儿。一老一少,扭打成一团。

    “哎哟哎哟——你这个小畜生,天雷劈的,我的血变成奶,把你爹爹从小猫似的身量奶到三岁上,你竟敢来打我!”

    推搡间,忍冬哦了一声,“我爹爹喝过你几口奶罢了,我又不曾喝过,你这黑心肝的老货,欺负到我二叔母头上来了,天不收拾你,我来收拾你。”

    两人扭打,浑身直冒热气,狭小的石炕顿时变成一方角斗场,你一拳我一脚,前一刻这个制住那个,后一刻又风水倒转。

    刁嬷嬷手上毒辣,忍冬被她又掐又扯,腰上疼,头上疼,一概生生忍了下去,好不容易两只手挣脱出来,也使出狠劲掐了回去,让这姓刁的老货尝一尝被人掐肉是什么滋味。

    刁嬷嬷气喘如牛,披头散发像个恶鬼,一把扯住忍冬衣襟,拽到眼前,两下里掐打,她下手更狠,掐人手段更毒辣,却好像只她长了嗓子似的,一声嚎得比一声惨,杀猪似的。

    满口市井骂街粗话,从亲娘骂到祖宗,几车话一口气全倒了出来,忍冬耳朵嗡嗡作响,针扎似的,不住耳鸣起来。

    “老夫人都不理的丧门克星,容你多管闲事?……她是你娘啊,要你来为她鸣不平,她一个守寡多年,克死郎子的贱人,也配用炭?没娘养的小畜生,敢在我面前吆五喝六,今个儿不把你撕掉一层皮肉,你是不知道厉害!”

    忍冬原本快没力气了,衣襟被人提着,勒得后颈像刀割一样疼。乍听见刁嬷嬷听她骂二叔母是克死夫君的贱人,浑身绷紧,照着那唾沫横飞的老嘴,就是一拳,当真使出了吃奶的劲。

    “老货,你也敢——!”

    一拳打得刁嬷嬷两眼昏花,惊觉有什么从嘴里掉了出来。

    定睛一看,我的黄天菩萨哟,那可是一颗牙啊!

    嘴里血气直冲天灵,粗腿卯足力气,对准忍冬心窝要害就是一脚,想把她踹出去。

    刁嬷嬷心里清楚,赵忍冬比同龄人身量小,生受这一脚,够她吐血卧床十来日。

    反正老夫人不喜这个孙女,大官人远在京城,说不定早忘了这个女儿,十几年不曾回来见过一眼。赵忍冬顶着小娘子名分,实则和婢女没有分别,谁还管她死活,今夜正好教训教训这个小畜生。

    这一脚出去,意料中的轻松非但没来,少女不知何时绕到她身后,力吃着力,瞬间一齐滚到地面。愣怔片刻,又打了起来,打得难舍难分,热火朝天。

    刁嬷嬷满嘴浑话,忍冬也不肯示弱。

    “还不住手——”

    一道陌生的声音炸响耳边。

    屋内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又招呼几记拳脚才同时停手,顺着声音,齐齐看过去。

    冷夜月明,一线月痕抛洒进来,门槛外逆着月华站着两个人,五官模糊,不能看清,只能依稀辨认出为首的是一名梳着牡丹髻的年轻妇人,身姿清丽。

    一时间鸦雀无声。

    不知过去多久,妇人身后的仆妇撑着腰,揉了几下,叹气提醒道:“冬姐儿,这是夫人,快喊娘啊。”

    娘?

    忍冬呆愣愣地坐在地上,发髻散得不成样子,一缕乱发垂在眼前,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过去良久,才醒悟过来,这句话原来是对她说的。

    瞥一眼喘气瞪眼的刁嬷嬷,自己好像在大梦中,膝行几步,慌忙跪好,双手加额正要行跪拜尊亲的大礼,却听见妇人鼻子里笑了一声,

    “罢了,我倒不知几时生过这个手脚爽利,满嘴死活的孽障。”

    “阿娘”未及喊出口,忍冬猛地顿住,一颗心跟着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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