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国公年事已高,虽说声音洪亮,气力十足,但若被谁冲撞一下子,不是闹着玩的。
眼看孙家家丁四面围了海棠楼,楼里伙计掌柜只能任由他去,不得不卖这位老者几分面子,甚至暗地让伙计去请孙家小郎君下来,免得事情闹大,两下里为难。街前看热闹的人潮渐渐多了起来,看国公府车驾扼在街上,三五成群站在一处,嘁嘁喳喳。
这气势,把恰逢出场归来的歌妓唬着了,只敢远远把轿子停在茶肆底下。
老国公身份尊贵,自然不会踏足海棠楼这样的地方,他只站在楼前,把沿路攥得死紧死紧的马□□到管家手里,老管家领命踏门进去,楼内掌柜慌忙招呼。
阿越和忍冬脸颊贴着脸颊,从窗缝往外看,一眼不错看热闹。
仿佛楼门是一张网,就等肥兔落网。
楼内,孙小郎君在二楼雅间看刘羡与赵怀盛笑话,夸口自己多么知晓男女风月□□,将天下女子说得犹如一件玩器,惹得一群狐朋狗友争相欢笑之际,唰啦一声。
两扇仿古槛门左右推开,暴露出国公府老管家一张黑如锅底的脸。
霎时间,鸦默雀静。
没骨头似的,攀附在刘羡身上的两名年轻舞姬同时愣怔,其中一人被来者气息吓着,默默拉扯一把从肩头滚下去的薄衫。
刘羡方才从这里解脱下来,毫不怜香惜玉,一手推开欺在怀盛身上的窈窕女子,把人拉了起来。
“小郎君,国公爷命老奴前来,请您归府。”
老管家瓮声瓮气。这是国公爷身边服侍了几十年的老人,论脸面,哪怕此时此地,喝花酒的是他爹爹,也得卖几分薄面,乖乖站起来。
孙小郎君熏熏然地,左拥右抱之中蓦然回头,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还没说话,先打出一记腥臭酒嗝:“我祖父来了?”
顿了顿,复又干笑两声,扶住桌案,摇头晃脑,“海棠楼……新酿的羊羔酒,孙儿喝过了,滋味实在是……妙不可言啊。祖父既来了,翁伯,你为何不将我祖父带上来呀。咱们……一块坐下,坐下喝几口。”
说罢,又嘿嘿笑了两声。
孙子邀祖父一起喝花酒?!孙小郎君当真醉疯了。
几名舞姬歌妓敏锐察觉出不妙,悄然起身,低着头从门边上撤出去。看人都走了,孙小郎君一把抱住身边红衣女子的大腿,软语撒娇,“好姐姐,好姐姐诶,你怎么……抛下我要走,酒盅里没酒了,还等你给我斟上呢!”
舞姬急得快哭了,慌忙撕开他的手,“郎君哪的话,改日……改日……奴家再为郎君斟酒罢。”
孙小郎君哪里肯依,浑身扭糖似的扭动着,一口一声姐姐别走。
几位狐朋狗友也发觉不好,面面相觑,背脊有些发凉。正想上去把人拉开,乍然听见簌簌两声。国公府老管家翁伯脸色铁青,手上抻直马鞭,迸出扎实皮子上几点扬尘,
“小郎君醉得不轻。国公爷料想郎君是喝醉了,舍不得走,这才命老奴带着马鞭上楼来寻人。国公爷有命,郎君要是醉得不省人事,老奴代他施上三鞭,作为家法惩戒,郎君还是不醒,再加三鞭。再不醒,继续往上加,直到郎君清醒为止。老奴不敢不听从国公爷的话,这就——得罪了。”
说着,踏进门内。
一群围绕在孙小郎君身边的狐朋狗友吓得四散开来,这人说多谢怀盛款待,明日再续。那人说想起家中还有急事,孙兄改日再会。一个两个,逃也似的小跑出去,酒都醒了大半,速度之快,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孙小郎君从小娇生惯养,即便是妾室所出,因为家中数十年只有他一个孩儿,从爹到娘,哪怕正头夫人也不敢动他一下。老国公那般端肃的人,对他也是宠爱多过责骂,况且酒醉之下,头脑昏昏涨涨的,孙小郎君始终不相信,祖父真的舍得叫人动手打他。
待怀盛整理好衣带,正好巾冠,放眼看去,除了即将挨鞭子的孙小郎君,诺大的雅间一时只剩下他与刘羡两个。同窗尽数跑了,溜得比兔子都快。
他这人羞赧胆小,不善拒绝旁人,心底自然也软。眼瞧着鞭梢落下,引爆孙小郎君一声惨嚎,下意识想上去劝阻。
没等迈出一步,袖口被人扯住,回过头,对上刘羡那双规劝他的眼睛,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着:
“这是英国公家事,你我不该插手。”
何况此人言行不端,时常欺辱于你,何必为恶人白白趟一趟浑水。刘羡的话,说了一半藏一半,字面含蓄,拉着怀盛往外走。二楼各间不少人走出来,争相看国公府的热闹,走廊上挤得全是人。凄厉的痛嚎,一声接着一声。
刘羡不许怀盛回头,两人穿梭在人群里,慌忙下楼。待到楼下,竟看见各自小厮正在楼角等候。
不说别的闲话,领着他二人从海棠楼后厨穿过,由后巷里绕出来。此时,楼前已经站满了看热闹的路人,此地离贡院很近,听说英国公府车驾扼在路上,要教训孙子,连当值官员也惊动了,场面一时更为盛大,把楼前围堵得几乎水泄不通。
好在从后巷绕了出来,众人一心看热闹,不曾注意旁的。
怀盛经过几场惊吓,里衣都是湿漉漉的,扶着墙才算喘口气,视线里突然出现一袭白罗裙,底部裙襕绣着彩色花鸟纹。他猛地抬头,对上忍冬探究的目光,先是一愣,紧接着羞红了脸。
刘羡也跟着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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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院与关帝庙之间,一处不起眼的小巷里,停着一抬攒顶轿子,轿帘垂着,密不透风。
从茶肆买来桂花糖糕的太监揣着糕饼,绕了一小段路才从后方绕进箱子里,这里凄清寂寥,但比起大内青宫多年冷清的砖瓦,还是稍逊一筹。
市井小巷再清冷,也能听见几条灰墙外,熙熙攘攘的脚步声,马车车辐转动时轱辘辘的声响。再过一个时辰,入夜之后,华灯在夜穹下摇曳,充满人间烟火,小巷随之没入这热闹的烟火气中。
然而,大内青宫的冷,是冷进活人骨子里的。
更别提入夜之后,老槐梧桐好似鬼爪,寒鸦栖息,不时发出几声粗嘎难听的啼鸣。仿佛生得丑陋的乌鸦也忍受不了这等折磨之冷,想要发出点声音,搅坏一方凄凉,可却于事无补。
说与市井小民,或许他们都无法相信,那样一座巍峨庄重的皇宫,有这等宛如十八重地狱的地方。
更不会相信,这样可以和寒潭渊薮比肩,只有月光会降临的苦地,其实住着大魏的储君,东宫太子殿下。哪怕是先帝朝失宠,被打入冷宫的妃子,过得也比太子好上百倍。
除了看似风光无限的“太子”两字,温琅一无所有。
“小爷要的东西,奴婢依您吩咐,买来了。还热着,您趁热用。”
老太监名叫徐守忠,也是青宫的掌事太监,皇后在世时,便在皇后殿内服侍做办膳太监。后来皇后自缢,一直随在太子身边,十多年不离不弃,忠心耿耿。
他躬身在轿帘旁,曲起的手指轻轻叩了叩窗,没等来轿中人掀开轿帘,只等来一声微微发颤的询问:
“明楼的包子,她吃了吗?可还喜欢?在茶肆里,吃的又是什么点心,要了什么茶?”
少年端坐在轿中,褪了太子常服,一身高位者矜贵雍容的气度却是与生俱来,难以褪去,声色清润如玉,如同天音。没人知道,此时,他喉咙一阵接着一阵发紧,心脏被没顶的喜悦包围,连跳跃也钝拙了。
徐守忠恭声道:“小爷不必忧心,赵娘子很是喜欢明楼的羊肉包子,不止自个吃了,身边随行的下人都得了。喝的到不讲究,只要了壶时茶,并几碟点心,里头确有桂花糖糕。”
顿了顿,又将手里揣着的糖糕举到轿窗边,“奴婢也买了一碟来,热乎着,小爷用一块吧,没准儿这会子赵娘子也在吃呢。”
果然,不出他所料,一说赵娘子,下一刻,轿帘应声掀开。
少年莹白细润,天容玉色的一张面容显露出冰山一角,修长的手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的瞬间,徐守忠不由地一惊,怎会冷成这样,仿佛三九寒冬的冰锥子。
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这些年,太子殿下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楚。哪怕面对作为生父的天子,也不曾紧张到双手拔凉。今日一听赵娘子的事,至于把手都惊凉了?
说来这件事,当真比戏谱上写的还离奇。
太子常年冷居在宫中,天子疼爱福王,仿佛福王才是太子。每次宫中大宴都与青宫无关,除了他们这些老奴婢,殿下几时见过旁人。
数月前,太子骤然说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将来必会迎娶太常寺主簿赵纲的嫡长女,且将她的喜好说了个遍。
尤其一点,未来的太子妃殿下不喜人熏重香,一闻重香就想打喷嚏,因此日后不用为他熏衣,衣衫用物以皂角洗过就是,她喜欢这股气味。她还喜欢柑橘清芳,往后殿内清供多上柑橘,用的香改为他亲自写成的清淡香方。
这件事,只有徐守忠和太子乳母陆氏知晓。
那天,陆氏接过香方,满口应下,可是转头就哭,偷偷找上徐守忠,认为多年幽居,不受生父待见,以至于殿下终于神志失常了。
哪来的太常寺主簿之女,哪来的赵娘子?太子言之凿凿,说得跟真的一样,怕不是得了失心癔症?
徐守忠只能跟着叹气,一声皆一声叹气,一个梦而已,岂能当真。转念又想,或许是太子十几年来日子过得实在艰难,偶然做了个好梦,沉湎在其中,不想醒过来罢了。
况且除了偶尔说上几句赵娘子的喜好,平日里头,殿下仍旧保持着卯时正刻起,风雨不辍,上书阁读书的习惯。进食用饭,一概都好,实在不像病者。
两个老奴相对抹泪,心里难受,还是决定陪着太子演戏,权当这位赵娘子真的存在吧。
这样过了几月,前几日,徐守忠有机会出宫采买,顺道打听,竟真有赵纲此人。去岁才升的太常寺主簿,当时崖州兵乱,赵纲正在崖州任通判,因王宰上疏,谏言追封当年崖州平乱有功之臣,因此他才能在官员犹如过江之鲫的京城里,打听到赵纲此人。
更巧的是,这位赵娘子竟货真价实存在,不是太子的癔症。
作场梦,梦见妻,这是什么姻缘奇书才有的桥段?
徐守忠想自己是个阉人,此生无缘男欢女爱,实在琢磨不透其中玄妙。只知道,就方才留意,从赵娘子身边过时,她的确多嗅了两下,好像真如太子所说的那样,喜欢皂角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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