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得潘妈妈心中升起一阵酸涩。

    忍冬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问人受欺负了有无。看着那双翠汪汪的眸子,不免想起通州头遭见到她时,裹着不趁身的冬袄,露着一截手腕,冻得通红,满头乱糟糟的与刁奴纠缠扭打在一起,甚至于被揪掉指甲盖大小的皮。

    离开通州前,最为关心的不是旁的,只是叔母周氏治病吃药,用饭伺候。一一问过,问清,交代罢了才算踏实。

    瞧她行事吩咐,哪里像个十五的小娘子。不说远的,家中二娘子,表娘子皆是娇养大了,平日多吹会儿风也难。她这是风里雨里摔跤打跌惯了,才有这份周全。

    也是打小被人欺辱惯了,才会动不动就问旁人,谁欺负你了。

    潘妈妈如今还记得忍冬才出生,抱在手里只有半截手臂大小的模样,一双小小的脚丫,一个掌心就能握住。夫人一路对她冷言少语,原本想着母女俩十几年不见,上京之后渐渐会好的,如今看来她真糊涂了。

    “娘子知不知道,夫人为何如此偏爱表娘子?”潘妈妈吸吸泛酸的鼻子,问她。

    忍冬摇头。

    她从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但有关阿娘,她很有兴趣听潘妈妈讲古,竖起耳朵,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潘妈妈心底叹口气,拉起她的手摩挲着,“当年夫人和老爷赶去崖州赴任路上回了趟通州,本是赴二老爷喜宴的。路上颠簸,夫人产下娘子,早了一月余。还没出月子,偏偏二老爷身故了。老夫人逼着老爷尽孝,非要将娘子你留在通州,说是养在她膝下,也好抚慰老夫人一把年纪丧子之痛。老爷夫人若是不允,她便要三步一跪,磕上京城向皇帝讨个说法,说老爷不忠不孝,怎堪做个好官。”

    纵然知道祖母脾气大,人老糊涂,忍冬没想到,祖母会用出这种昏招来治自己的亲儿子。

    毕竟祖母常挂在嘴边的,便是自己如何如何疼爱儿子,一把屎一把尿,三九三伏给人缝补浆洗,养出两个出息的儿子。

    “夫人产后沥血还没干透,老夫人便日日来闹,朝廷任状又不是闹着玩的,逾期那是杀头的罪。夫人只好告诉老爷,她同意将娘子留在通州。我这辈子,少见夫人失态痛哭,那天晚上,还是头一遭。”

    潘妈妈爱怜地抚了抚忍冬鬓发,“娘子未许人家,不知道妇人生产那是半截身子在鬼门关啊,身下淅沥沥流血半月不说,产后胀乳更是一等折磨人的事。才离开通州两日,夫人胀得实在厉害,连日高热不退,崖州地势不好,行路艰难,夫人的热是退了又起,起了又退,最坏的时候甚至淌出脓了来。”

    念及忍冬小,潘妈妈语调柔和,怕说这些妇人之事吓着她。

    她倒没吓着,暗暗攥着手追问:“后来呢?”

    “后来,舅夫人亡故,舅老爷随军出征,托手下人将表娘子送去了崖州,托付给老爷与夫人。说是自己若有万一,只能仰仗妹妹妹夫,多多照拂他唯一孩儿。表娘子才一岁大,送到崖州那时正吃奶的年级,随了两名奶妈子。夫人挤了脓,正在调养。奶妈子是过来人,见夫人这样,便说不若喂养表娘子,两下里便宜。这法子,当真有用。折磨了夫人多少时日的病痛,全因表娘子得了解…………”

    “所以阿娘偏爱表姐?”

    “是啊。”

    忍冬听叔母提过,才从祖母那里接回来时,叔母自费银钱为她请了位乳娘,好好地吃了小半年的奶,养得白胖了一些。那位乳娘有个一儿,还没出月就病死了,因此对她很上心,权且当做亲儿照拂,有时可以整夜整夜不睡,守着她。

    只是后来祖母心气不顺,毫无缘故把人打发了出去。妇人离开前抱着她一个劲儿地悲苦,让人动容。

    她想起这事,似乎隐约能理解阿娘了。

    表姐就像阿娘的救命恩人,阿娘对她,当然有别旁人。

    “妈妈怎么突然和我说些?”

    忍冬问了句,潘妈妈心下一滞。“也不为什么,天下没有不爱子的娘,姐儿日后,别怪夫人。”

    说得忍冬更糊涂了。

    怪阿娘做什么,阿娘疼爱表姐,疼爱怀柔怀盛都在常理之中,就像叔母疼爱她一样。她不是从小没人爱的野孩子,更不会因艳羡旁人有的,自己没有,从而恨上阿娘。

    叔母常夸她聪慧,可人喜爱,时日一久,阿娘也会这样想的。

    “我明白,不怪阿娘。”

    潘妈妈愣了愣,“姐儿知道要进宫啦?”

    岂料自己这么一问,忍冬瞠目结舌,眼里流露出浓重的疑惑与不解,待潘妈妈领悟过来,想调转话头却也晚了,只好将她在李氏那打听来的消息尽数托出。

    言官王宰特意打发人来,和李氏赵纲夫妇商议,宫中遴选秀女就在下月初五,一切安排妥当,太子妃人选已然定下,必是赵家女无疑。

    火坑只有一个,人人不想跳,却眼巴巴看着,盼望有人主动请命跳进去。

    在忍冬回来前一脚,老爷方才把王家人送出去。

    “你是说,爹娘想送我进宫……”忍冬后退着摸到榻沿,顺势坐下去,一脸不可置信,“做……太子妃?”

    是她爹娘疯了?

    还是太子疯了?

    忍冬顿了顿,蓦地想起回来时见到怀柔,眼红得跟兔子似的,嘴里嘟嘟喃喃就在念叨着太子妃,可惜她没听清。

    难道是因为做不成太子妃,气哭了?

    “妈妈,我读书少,你可不要用话诓我。太子,那是将来的皇帝啊,太子妃,岂不就是……皇后,选我做太子妃……”

    她觉得好笑,趁快狠拧自己腿肉一把,可谓痛下狠手,疼得嘶嘶两声。

    这么痛,不像在做梦。

    正懵懂地抬起头,却见潘妈妈眼中不知何时涌现一片滢然,泪水潸然而下,呜咽道:“冬姐儿,这可不是一桩好事啊。”

    忍冬眸光顿住。

    一主一仆在屋里说着话,门上婆子忽然来传话,说是外门那儿马车已经套好了,夫人让来她接大娘子,一家子前往明楼吃顿团圆饭。

    梨花台院子不大,四下清幽,婆子嗓门亮,不用传报已经传进忍冬耳朵。

    阿越等人进来,拾掇了一番,在忍冬新置办的几身衣衫里挑了身宽袖比甲,并着欧碧花缎的绣裙,依她习惯,不坠太多头面,耳边丁香两枚仍是叔母周氏临别前送给她的。

    倒得门前,听说表姐还未吃药,阿娘陪着她,晚些再动身。

    怀盛自然是骑马,先走了一步。阿越扶着忍冬踩上脚蹬,敢钻进车室,就听得谁人冷哼了一声。循声看去,是怀柔。

    这一个时辰里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泪是不见掉了,眼眶也不见红了,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眼皮掀起,心里不大痛快,嘴上不饶人,嫌恶地道了句:“离我远些,别挨着我坐。”

    正好。

    忍冬早有感觉,这个妹妹和自己实在不对付。她从不爱热脸贴冷屁股,也不屑和别人磨磨唧唧地吵嘴,不予理会,到对面坐下,手肘撑着窗沿看外头景色。

    夕阳西下,灿光熠熠,树影斑驳地泼在地上,晚风微凉。

    车里只有她们两个,见对方爱答不理自个,话都懒得说,怀柔一肚子火气憋得难受,狠狠盯着她。

    盯着盯着,目光从忍冬眉间落在鼻端,再到唇珠下颌,绕了大一圈回到那双眼睛上,越看越是窝火。

    谁许她生得这么好看。

    长睫在脸庞上投下淡淡半扇阴影,就连眉毛也比旁人长得齐心,一簇簇朝着同个方向,勾勒出一痕雨后远山模样。鼻端圆润可爱,眼睛里似乎永远有束光。赵忍冬长了她想要眉毛,她想要的鼻子,不说美得夺人,至少是张让人没法厌恶的脸。

    怀柔不想去做那劳什子太子妃,私心里,其实也不愿意让赵忍冬去做太子妃。

    非要挑个人嫁太子,哪怕是从小到大,一心为自己的婚嫁谋算,总想仗着赵家做依傍,爬个好位置的李宜凝,也不行。

    太子对任何女子而言都是火坑。

    她那么厌恶李宜凝的为人,尚且不愿想见。

    好端端的,这样的大难骤然压在她头顶,叫她怎么吃得下,睡得着!再看气定神闲的忍冬,真咽不下这口气。

    “你好自在,就不知道大祸临头这四个字怎么写吗?”

    怀柔心里憋了老大委屈,抽了抽鼻,“我实话与你说了吧,爹娘要从你我之中挑出个来,送进宫去选做太子妃,这和送死没有两样,你还坐得住,充什么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这可是要丢了性命的大事!”

    忍冬没有说话。

    没想到一拳打在棉花上,在行进的马车里,怀柔满脸不甘心地挪到她身边,扯了扯衣袖,“喂,我和你说话呢,做太子妃会没命的!”

    忍冬嗯了一声,眼也不抬:“别吵了,爹娘选中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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