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我爹他害过瘟疫?”

    昨夜父女在正堂里说话,赵老爷提过,在她三岁那年,本想到通州接她回来一家团聚,没承想突发兵乱,自个又身中瘴气,城里破败,身子又不堪,这才耽误了好时机。

    但并没有说起,为烧埋尸首染上瘟疫。

    忍冬没经历过瘟疫,也知道瘟疫会传人,一死能死上左右十户。

    乡下庄子上有个成日打骂妻女,得花柳死的老家伙,左右邻舍骂他是条老花根,说他身上点点斑斑染的其实是瘟疫。发丧那日,连个肯来抬棺材,送他去烧化的人都没有,仿佛棺材里塞的不是咽气的死人,而是头吃人猛兽。

    毕竟瘟疫会传人。

    谁人敢不要命,说一声不怕?

    嚼过饼子的嘴空了,忍冬喉头开始发涩,“我听人说过,若有人不小心染上瘟疫,那是魂在鬼门关,脚在望乡台,十个里头救不回九个。我爹他…………”

    自从上京以后,刘羡也极少再听到这些农家人常挂在嘴边神鬼说词。

    乍然一听,觉着有些可亲可爱。

    看她拧紧眉心,便宽慰:“你别紧张,伯父如今好好的,自然没大碍,只是那时候凶险了些。常言说,人善天助,伯父是个好官。城里百姓人人视他如天神,心里尊崇敬仰,一听说伯父染疫,许多兵卒家眷冒着大雪进山,由领头大夫带着,采集各类草药,百十人一条心,几乎快将山头挖空了,为的就是给伯父治病。”

    少年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时的神情有多笃定。

    忍冬很难不去做联想,尤其是兵卒家眷着几个字,“你也在内?”

    “是,我也在内。”

    刘羡答应着,扫了一眼远处的阿越。

    打从他说到有人掘坟食尸,阿越便三步一挪地渐渐撇开,相较之下,忍冬倒是胆气壮,脸上看不出惧意。头一回见她,便有一种莫名的亲近,这会两人离得近,眼里映着她的眉眼,心中似乎有了答案。

    她是三姐弟之中,眉宇最肖赵伯父的那个。

    “崖州大乱,守城将士为了保护百姓,片营不留,近乎全数战死。而这些将士的身后事,奠仪祭拜,通通由伯父与伯母二人操持,置办妥当。大伙感激在心,只能做些小事来报答伯父的恩情。”

    战争远比想象中可怖,那些尸身常常缺腿断足,有的被砍杀得只剩下小小一截,甚至辨不出模样,不知道姓名。

    为无数亡者拼凑尸首、麻布裹尸、登记造册、贴出布告寻访亲友,这些大小示意,赵纲一一经手,事无巨细地办理。

    百姓们虽说没权没势,但不瞎,都看在眼里。瞧他一个二十出头的文弱书生,穿着官服,终日忙得脚不沾地,风里雨里,浑身血污。

    也就是崖州那等小地方消息闭塞,所以京城没几人知道,赵纲赵老爷在崖州声望有多隆厚。

    想他勘磨上京时,崖州百姓倾巢而出,大街小巷站满了人,家家户户提着果蔬相送,从内城送到城郊,再由城郊送到官道上,迟迟不肯离开。

    刘羡躬逢其盛,比之旁人,又更受赵家一份养育恩情。

    提起赵纲当年在崖州为父母官时,抚恤伤民,安顿将士遗孀等事,也就罕见地打开话匣子,越说越多了起来。

    两人年纪相当,站在春日的浓荫底下。

    一个是清秀俊逸的少年郎,一个是心性洒脱的俏娇娘。

    打阿越眼里瞧着,真相一幅好灯画。

    甚至比灯画还好看。

    当听到刘羡说她爹执着上奏朝廷,终于天道昭彰,所有当年为崖州战死的将士都得到一份哀荣,遗孀孤儿也能分到银子良田,耕种过活,日子稍稍好过几分之时,忍冬忽而觉得,吸入的空气冷得扎心透肺。

    那么多为崖州战死的将士,她爹难道都见过面,说过话,有交情吗?

    未必。

    再过几个月,朝廷抚恤与建祠文书就将送到崖州当地。

    她爹一心执着,数十年如一日地上奏,为那些将士讨哀荣,或许正如刘羡所说:“我不大信神鬼之说,只知道人死如灯灭。伯父为将士讨哀荣,不止为告慰亡魂,更为了生者。活着人总要活下去,朝廷拨下的抚恤,可以为她们死去的父兄子侄正名,这远比发到手里的薄田银两来得重要。比如那些没了爹的孩子,受尽旁人白眼,需知他爹是家国而死,背脊跟着直了两分,谁敢瞧不起他。”

    抚恤抚的,既是死者,也是生人。

    忍冬捏着黄米饼子,低垂眉眼,神色有些阴郁。

    刘羡看在眼里,便想说些高兴的,“若不是伯父此番请奏,我父兄在亲族中还背着胆小怕事,怯战被杀的罪名。伯父于我,于万千为报国而死的将士,于其亲眷,皆是恩重如山。”

    忍冬诧异地问:“谁给你爹你兄长安的罪?”

    刘羡轻笑一声,“至于我家中旧事,便没什么可说的了。亲族皆是长辈,我是晚辈,不当在背后议论他们。”

    复又说着:“今日妹妹解我困顿,又请我吃饼,想询问的可还有什么未尽之处?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半块饼罢了,本就是请你尝尝的,反而让你赔上许多话,也够本了。”

    忍冬随口答上一嘴,想起他说的困顿,无非李宜凝,好奇使然,绕着他踱了一圈,“表姐那头,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不当我去想,李娘子的主意比我多。”

    说罢,他两手一摊,云淡风轻,嘴角笑起时露出尖尖一角虎牙。

    “也是,表姐不想嫁你,当然想破脑袋搅黄婚事,你还真聪明。”忍冬应道。

    从没领教过这样的快人快语,刘羡先是一愣,接着笑得更深了,他少年老成,很少这样开怀大笑过,更别提是在赵家府上。

    靠着栏杆瞧见这一幕,阿越鬼使神差地想:大娘子和刘公子瞧着倒很般配。

    花园里散了之后,回到梨花台。

    一路上忍冬踢踏着石子,阿越权当她为抄书烦恼。

    哪知道她把抄书抛在脑后,用过饭才猛地想起,忙忙将屉橱打开,抱出刀纸,在腰上摸了两下,掏出一个比指腹大不了多少的尖刀,贴着纸角,动手就割。

    自己割还不算,让阿越等婢女跟着一块来割。

    人手一把尖刀,榻上地下,满屋里坐着,听她发号施令,唰唰地埋头割纸。

    四五个人忙活了大半时辰,听忍冬说,将纸片薄,叠着三张一块写,墨水渗透,抄一回抵三回,众人都觉得有趣,又想向她讨要这个市面上难见的尖刀,用来做女工针脚。

    忍冬不是那起子小鸡肠的人,自己打磨的尖刀说送就送。

    一屋子里说笑呢,门上忽然来了个婆子,说是夫人有请,叫大娘子快去清竹园一趟。

    大晌午的,什么事这么着急,阿越问着话从屋里走出来。

    来的婆子和潘妈妈素来有交情,一看是她,少不得一把把人扯过来,拉在墙根底下透了底,

    “小姑奶奶,你有难啦!表娘子无缘无故落水了,身边丫头闹着要请道士,不肯罢休,在夫人面前告了大娘子一状,点名你也在场。夫人正气头上,饭都没用,要审大娘子呢。叫我来,把你们俩个一并带了去!”

    阿越又气又急。

    知道清竹园那位有一张专爱哄夫人的嘴,却不知道哪来的脸面,淋成落水鸡了,还不安安分分歇一会子,何必又攀咬起旁人来。

    婆子满口要问怎么回事,阿越不搭理,扭身奔进屋里报信。

    这下子,书是抄不成了。

    忍冬见惯祖母要拿她,这回换成阿娘,心里倒不是十分的怕。从回府到现下,阿娘扎根在清竹园,连请安都说免了,不想会是这样在家中见面。

    没让婆子久等,忍冬洗过手,带着阿越上清竹园去。

    甫一进到园子里,就见廊庑上站满了婢女婆子,气氛紧张,几乎落针可闻。

    院子正中央摆着张方方正正的蒲团,对着廊上一张圈椅,李氏端坐其中,低头啜了口茶,听见脚步声,眼皮轻轻撩起,朝着门洞掠来一眼。

    忍冬生生受了。

    阿娘看她的眼神,就如同在看杀子仇人。

    “阿娘。”

    她唤了一声,静悄悄的院落,只有一个仆妇答应:“大娘子既然来了,还是跪着说话吧。”

    顺声看去,不是旁人,正是李宜凝乳娘。青衣仆妇余娘半老,瞧着年轻,说话腔调好不怜惜,看忍冬的神情里却含着讥诮。

    这里是清竹园,下人与主子一个鼻孔出气。

    李宜凝乳娘拿大惯了,听她这么说,众人都知道,她仗的是主家女君的脸面。

    女君要罚大娘子,就是大官人在此,也不能说些什么。

    别人不敢,潘妈妈却看不惯,转头看向那挑事的妇人,“老姐姐是打李家跟来的奶妈子,心疼表娘子也是有的。只是夫人这里还未曾发话,事情缘故还未曾问清楚,冬姐儿是主子娘子,你要她跪着说话,打的又是谁的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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