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梨花台时,忍冬挨板子的左手肿成一幅山丘图。

    消息比人先到,屋里婢女们知道大娘子顶撞夫人,挨了一顿板子,做好提着精神,小心伺候的准备,甚至连洗面的水,擦眼的药都备好了。

    没承想,一概没派上用处。

    见到那些削成薄片的纸,累在书案上,想起四十回的抄书,忍冬才眉头轻皱,暗自后悔方才该举右手才是。

    另一头,怀柔午后睡醒,得知表姐落水,长姐被娘亲提去清竹园里,吃了顿家法,左思右想,打算贵脚踏贱地,去清竹园里探上一探。

    才出院子,走了没几步,在廊头忽而听见少年谈话声,身形一闪躲了起来。

    金乌渐渐西斜,两人才从老师家中归来,刘羡问怀盛,可是早知此事,是以在老师家中时,频频旁敲侧击,将话锋落在储君的事上。

    怀盛直言正是。

    老师是捍卫正统,捍卫嫡长制的老儒生,一提起太子,自然要为太子抱不平,且不忘叮嘱自己的得意门生,君臣父子,礼教法度。

    但他只知道太子妃会在长姐和二姐之中,二择一,方才也才知道,爹娘选了长姐。

    怀盛唤了数声,略有些失神的刘羡才回过神,两人说着今日园中落水的事,一面向主院去拜见李氏。怀柔躲在暗处,一声不吭,眼里掉金豆。

    赵府上下看似平静,底下紧绷。

    这么过了三日,忍冬因为手伤的缘故,赵老爷免了她上春晖堂。可是她心里不快,就想让自己忙起来,书也抄了,手上不大肿了,闲着将两个木偶人做好,还将应允怀盛同窗的图纸画了出来,让婢女交给门上小厮。

    到这日,正想着要不要给木偶上些清漆时,阿越着急忙慌地跑进屋里,整个人像是白日撞鬼了。

    “娘子,长公主府上来人了,老爷夫人都在正堂上招待呢。说是明日午时邀娘子过府,到时候,公主府上会派人来接您。”

    说完这句话,阿越直愣愣杵在原地,和忍冬大眼对小眼。

    “公主我知道,多了个“长”字,算怎么一回事?”

    忍冬不知道对方是谁,地位尊卑对她而言没有实质,自然不像旁人那样,一听长公主名讳,心里就哆嗦。

    阿越只好告诉她,这位长公主是当今圣上同父异母的姐姐,生母更是永寿宫里住着的那位太后娘娘,从小锦衣玉食,是实打实的金枝玉叶,身份贵不可言。

    忍冬倒纳罕,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和赵家有关联呢?

    不但她想不明白,此时此刻,在堂前招待的赵氏夫妇也想不明白。

    只能满脑子搜索枯肠,把记忆通通翻出来,思量家中来往的人里头,哪些能与长公主府搭上关系的?思来想去,一会儿猜是在家中授课,从前在长公主府上当过值的陈娘子,一会儿猜是大舅父做了驸马,尚长公主的崔家崔三郎。

    也只有这两人与长公主府上有来往。

    无论是哪人牵线搭桥,贵人府上金贴送到,天家威势底下,别说赵家一个小小太常寺主簿,哪怕长公主想见首辅家的女儿,也是要千恩万谢接下帖子,梳洗打扮,上公主府上临训的。

    来传讯的人前脚才走,赵府后脚就乱了起来。

    忍冬明日穿什么衣裳,派谁人跟车,如何行礼应对,种种般般,正主儿歪在榻上削木头玩时,可把前院里的长辈婆子们愁坏了。

    他们愁他们的,忍冬心大,仍旧睡了一场好觉。

    到第二日清晨,过巳时初刻还不见太阳。

    天上铅云沉沉,风声一声比一声紧凑,眼看就要下雨了。

    赵家数十颗脑袋,半盏茶的功夫要仰天三回,盼着雨水快快下,下得越大越好,最好下得让长公主的车马不能出门,也好争取多些时间,让大娘子记诵如何应对贵人,如何行礼。

    全家性命系在一人身上,万一出了纰漏,触怒金枝玉叶……只怕人是晌午去的,一家子人头是傍晚落的。

    阖府上下的目光全全落在梨花台。

    盼也不能把雨盼大,更不能左右老天。

    滂沱大雨,如倾如注下了不过半个时辰,变作斜风细雨,院里廊下积着水,水光润泽,倒影老树被打下的嫩叶,悠悠荡荡飘在上头,如同一叶卷入汪洋的孤舟。

    说是午时,一刻不早,一刻不晚,长公主府双马车驾稳稳地停在赵府门外。

    忍冬闷了几日,权当出门玩乐,在潘妈妈搀扶下上了马车,阿越随同在车内。这等带在身边婢女,最好是知心知意,从小一起长大的,她才回来不久,哪里挑的出这样的人。阖府上下,就阿越最合她眼缘。

    天空飘着淫淫细雨。

    赵氏夫妇,怀柔怀盛领着仆从站在门前,眼看她上了华盖车室,眼看马车车辐滚动,卷起两汪银凌凌的水花。

    悬坠在盖缘的香球叮当摇曳,随着马车驶出春明巷,渐渐听不清了,灰瓦白墙,重新归于沉寂。

    长公主府落坐在权贵云集的长宁坊,可谓寸土寸金。工部建造,由先帝亲自督造的公主府,在这条幽静的坊市内独树一帜。金钉朱门,萧墙粉壁,一望而知不是普通的富贵人家。

    阿越一路来,既兴奋又害怕,心脏突突快飞出嗓子眼。反观忍冬,竟是从容到底,还能靠着车壁小憩,对她来说,见长公主似乎也与见旁人没差别。

    有时她真觉得,大娘子真是个心思浑厚的人,很知道凡事不能攒在心里折磨自个。

    夫人那头,听说为了动家法,两日吃不下,睡不好。挨打的大娘子该吃吃,该睡睡,涂药抄书,找事来做,一刻不闲着,和谁都不一样。

    车马停稳,天上还在飘雨,雨势又大了几分。

    阿越先下马车,为忍冬打伞。雨水又细又斜,随风吹打在脸上,有些针扎似的,冰冰冷冷,清清飕飕,一下子倒了春寒。

    今日公主府中门大开,中门侧边的小门也开着,这倒是有些奇怪。便算一般门户,中门也是不能随意开的,除非婚丧嫁娶,迎接贵客。

    初入天家富贵宅邸,潘妈妈与阿越母女俩不敢妄言。

    公主府领事嬷嬷比比手,引着忍冬从中门过去,忍冬不觉什么,提裙就走。这一反常举动,着实把跟在后头的潘家母女震得不轻。

    绵绵雨丝下的玉砌瑶阶泛着浅浅水光,目力所及,不是金堆玉砌的豪放粗雅,反而有股简略生动的大美。

    比市集上卖的木柞繁楼可有趣多了,忍冬一路走,一路看,眼睛一刻不停。等到被领进一间小院,烘干衣裙为由,验过身无利器,请她到前头修思堂里吃茶稍等。

    忍冬不熟悉长公主府上的路,又与潘妈妈和阿越分开了,自己照着指引方向,穿廊穿庑。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识的字本来就不多,字得规规矩矩长着,她才认识。长得歪七扭八,龙飞凤翥那些,她哪里能认得谁是谁。瞧这个不像修,看那个也不像思。

    公主府这般大,家仆却没几个。本想找个人来问问路,走了好一阵子,别说人,半个鬼影都没瞧见。

    公主府这般冷清的吗?

    正嘀咕,余光瞥见一束惹眼的月白,忍冬诧异,刹停脚步,隔着缕缕雨丝搜寻那束白,四下万籁俱静,只能听见和风细雨,落在嫩绿枝头,簌簌莎莎。

    回廊那头,原来坐着个锦衣少年,背靠朱红栏杆,无声无息,只能看见他半张拢在烟雨迷蒙里的侧脸。宽袍大袖,玉裎宝带,此时将冠子摘了,头上束着网巾,墨发黑亮。

    被她误以为的月白,竟然不是少年衣袍颜色,而是他白净的脸与脖颈。

    少年身形瘦削,气质清弱,皮肤白净,有种难言的精神,凭栏间,恍惚如孤鹤清鸣月下白,默默无言却难掩风采。

    忍冬书念得少,不知道什么是素质鲜明绝点尘,冰轮高照转精神,也不知道什么是清涧浮月色,蟾宫铸琼楼。

    此时此刻,她心里的惊艳满溢了出来,仿佛被雨水捶打的,不是枝头绿叶,而是心里那一团血肉,只知这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

    这样的好看,容易让人误以为这是月中仙人。

    犹豫着不敢靠近,不敢惊扰。

    生怕多走两步,仙人有所察觉,就会如梦幻泡影那样,化成璀璨流沙,消失在俗世凡人的面前。

    看得久了,少年似乎所有察觉,悠悠转过脸来,眼帘撩起,一下子,看进她眼里。

    忍冬一惊,恍惚间背脊立时挺直,像是小贼被了现行,从未有过地支吾起来:“你知道,修、修思堂在哪吗,我迷路了。”

    一声柔和轻笑适时响起,薄唇微挑,他笑了。

    那张天容玉色,高洁清冷的脸,瞬间有了红尘俗世该有的十分颜色。下着雨,天色昏暗不明,他眸光却亮如暗夜星辰,熠熠生辉。

    少年站起身,抬手将翼善冠戴回,向她颔首行礼,温声道:“我正要去修思堂,可以与你同路。”

    风雨静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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