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房的水滚了又滚,到底没用上。
两人靠着墙,一递一声说着悄悄话。
温琅深居在和冷宫无甚分别的东宫里,大抵是没朋友的。而她也没好到哪里去,在通州时,为了磋磨她,祖母时常将陪在身边的婢女更换,有些稍有颜色的,一两年后便被盘算着找人牙发卖了出去。那两个听命行事,和她一块玩耍的婢女,离家前被潘妈妈送到叔母院里服侍了,叔母那般好,断然不会为难她们。
说罢自己的事,忍冬进殿去取为叔母雕的木偶来,顺道还从满满当当的吃食里挑了两碗酒酿澄沙圆子来。
她将托盘放在地上,先端一碗给温琅。
浓浓酒酿气味,闻着就知道一定甘甜,泡得白糯糯,圆滚滚的糯米飘在甜口的汤里,一个个滚圆可爱的豆沙圆子浮着,你挨着我来我挨着你,挤在碗里,上头洒了些炒过的桂花,香气直扑人心。
温琅接过后,用银匙轻轻搅动,劝她别吃那碗,待他将手里的吹凉些,吃他手里这碗。
说着真就做起伺候人的活来,那只白皙如同玉砌而成的手,一面轻搅着圆子,一面柔声道:“汤水虽凉,内里的馅儿还是烫的,若吃急了,怕是会烫伤舌头。”
从前几次心急,被元宵烫伤了舌头的忍冬用手杵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看他。
不得不说,温琅真的不像是个太子。
倒不是样貌不像,他这气度清雅高洁,做个仙君只怕也绰绰有余。难得是他会同她一起背靠墙角说话,就这么席地而坐,哪怕将吃食端出来,这样不成规矩地坐在地上吃,他也奉陪,毫无二话。
仿佛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会无怨无悔地相陪。
就像偶得了一个忠诚的玩伴,心里暖烘烘的,便捏着叔母木偶,同他说起叔母的事,这是她最紧要的人,小时候她病了,叔母就会煮甜汤水喂她喝,所以她就爱吃甜的。
芋头煟得烂烂的,加上一大勺的糖。
叔母还会和她说雪夜烤芋头的故事。说得是有个叫懒残的光头和尚,大雪天里烤芋头,有个没眼力的官老爷偏偏来请他,他不去,理都懒得理,还说:“尚无情绪收寒涕,哪得工夫伴闲人。”
她说着又笑了。
温琅静静听着,适时喂她喝几口酒酿汤水,解解口干,再用银匙划开圆子,轻吹了吹,待凉了些,再送入那双红唇里。不疾不徐,自然而然。
“阿琅,你说,我和你上辈子是不是见过呢?”否则怎会一见便觉着熟悉。
她抵着墙,嘴里甜丝丝的。
吃了两大碗酒酿,像是醉了,眼神跟着绵软软的。
温琅沉下肩头,由她靠着。你我何止见过,上一世上上一世,也同是夫妻。嘴上却问:“为何有此一问?”
忍冬真觉得自己醉了,脑子里钝钝的,努努嘴道:“我,你,只见过两回,但和你在一起,总有说不出的自在。阿琅就像慈悲的菩萨,仿佛永远不会生怒,不会像祖母那样提着棍棒追着我满屋跑,不会像庄上那些龟忘八鬼鬼祟祟拉扯我,不会像刁嬷嬷那样揪我耳朵……”
她抿嘴唇,打了个小猫儿似的饱嗝,“总之,我喜欢你。以后我们吃在一处,玩在一处,要是能出宫,我想带你去见见叔母。叔母待我可好了,她也会喜欢你的。……很喜欢,很喜欢。”
真是醉了。
说话颠倒囫囵。温琅放下碗,垂眸看着她,长睫微微颤抖着,似乎在与醉意抗争,不消片刻,阖上了眼,嘴里还在说着“喜欢”,煞是可人。
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在她额头落了个吻。
清冷干燥的凉意落下,忍冬清醒了一瞬,揉揉眼睛复又睁开,惺忪地凝着他,醉意搅得脑子一片浆糊,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你这样好,为什么皇帝不喜欢你呢,因为……你舅舅?”
温琅怔了怔。
她呆呆地目视前方,两腮酡红,一把环住他的胳膊,嘟囔道:”“我知道了,你舅舅一定是被冤枉的!一定有隐情!是不是!”
戏文里都是这样唱的,蒙冤受屈,遭受苦难的大英雄,终会替家人平反,洗刷比六月飞雪还惨的大冤屈。
像铆足劲的球丸一下憋了,这话一说完,又软了下来,小鸡啄米似的点了两下头。温琅急忙将手绕过,扶住那颗摇摇晃晃的小脑袋,让她好好靠入自己怀中。
清爽的皂角和柑橘清芳萦绕鼻端,忍冬嗅了嗅,觉着很暖,将头往他胸膛里深埋。
时隔多年,内宫禁廷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母舅郭潇。
郭潇是这一切苦难的源头,若非郭潇暗中与光王勾结,意图谋逆,他的母亲便不会因郭潇胞妹的身份被逼自缢而亡,郭家上下七十六口性命,更不会男女老幼,一律斩首。
以臣谋君,谋朝篡位,这是历代君王最为忌惮之事。
他那父皇再如何沉湎木柞,醉心长生,也不会容忍这等事发生。
郭潇无辜吗?
他一次次回到平承三年,回到那个大雪纷飞的隆冬,隔着凤仪殿的殿门,母亲在里头,他在外头,一扇朱红殿门,是生与死的距离。他也曾长跪文华殿外,乞求父皇看他一眼,让他见母亲最后一面。跪至双腿受寒,倒在雪地中,无人敢为他医治,从此成了坡足,不良于行。
身体费损不久之后,一纸诏书,将他废黜太子之位,遣送至皇陵守陵。
最初的他,并不知道自己日后会遇到媞媞,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只是一个小小年纪,遭逢大变的孩童,对未来一无所知,手足无措,日日惊惧忧怖,害怕有人会送来一杯毒酒,将他毒死,如同凤仪殿满殿七孔流血的宫人那样。
那时,他坚信,舅舅是被冤枉的,舅舅是无辜的。
“琅儿,肩放沉,弓拉满!”
“这生马驹骑着才有意思,舅舅扶你,不用怕,敢不敢上去,试试驯服它?”
……
抱过他,将他扛坐在肩头的大将军,教会他骑马射箭,说要辅佐他做个好皇帝的男人,怎会谋逆,怎会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呢?
“可他是。”温琅神情依旧温润,但却没了面对忍冬时的温柔,漆黑瞳仁里漫上一层森冷寒意,“郭潇与光王勾结,以崖州兵变试探,暗中谋划颠覆皇权,罪证确凿,辩无可辩。他并没有蒙受不白之冤。”
庭燎中的烛盏嗞地一声,暗淡下来。
灯芯不知道,倘若一旦垂头,火光便会随之湮灭。
人亦然。
头垂不得,心灯灭不得。
否则只能长久在泥里打滚,再无翻身之日。
“媞媞别怕,我不会长久在泥里,曳尾涂中,叫你陪着受苦半生。这世上最好的,无论是有形无形,是何物什,为夫都将为你挣来。”
少年眸若星子,语气平静,那双眼里却蕴着万钧。
“阿琅…………”
本以为她睡着了,听她唤着自己,温琅垂眸,神色渐渐柔和,“我在。”
“你舅舅哪怕不是被冤枉的,不妨碍你是个好人,阿琅不必为别人犯的错,磋磨自己。我,也不会为了爹娘的错,磋磨自己。你就是你,旁人是好是坏,你就是你…………”
忍冬昏昏欲睡,宫廷秘辛没听多久,从浆糊意识里爬出来,大舌头地吐着字,双手环上他窄瘦的腰际,如同抱着浮木,不知又梦见什么,笑了一声,“……叔母,我想吃烤芋头。”
温琅揽着她,便如同揽着世上最紧要的一切。
今夜月色皎皎,凝炼在青石砖上,阴冷寒白,瞧着像是覆雪。他不再是跪在雪地上的孩童,任由搓绵扯絮的大雪将他附着,压倒。也不再是那个阴鸷癫狂,铲除异己的少年。
他低头,指尖捏住她的下巴,摩挲过后,微微抬起。
月色下,吻着那双娇艳的唇瓣,连同她梦呓间溢出的字眼也一并吞进口中。
终于等到她。
她不在乎他命如草芥,不畏惧他性子阴沉,简陋的大婚之夜,气鼓鼓地坐在床边,对他说:“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死了也要葬在一起!受了委屈,我陪殿下一起讨回来就是!”
而后,她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一次次用拳头替他鸣不平,一次次拉着他,叫他不可低头。
这回,换他来说她说过的话。
少年夫妻,白首不移。
-
豫章殿内。
平承帝醉心歌舞,耽于逸乐,已经喝了个伶仃大醉,歪倒在御榻上,竟命牌子请来观星台两位紫袍天师与一众炼丹道童,在台上演奏道门乐曲,行天罡步,焚香祝祷。弄得殿内殿外,乌烟瘴气。
美其名曰,君臣同乐。
他是乐了,那些整晚等待时机,有心请天子重新视朝,恢复太子经筳的老臣们却一个个愁云惨淡,笑不出来。平承帝屡次称赞六皇子福王为人敦厚诚孝,甚至在席上,当着诸臣工面前,吞服福王送来的金丹。
气得老首辅告罪离席。
平承帝乃先帝醉酒临幸惜薪司下等宫婢所生,一直不得先帝看重,由乳母抚养,十二岁上,尚且不识字,全因先帝子息稀薄,成年的儿子唯他一个,这才受封太子。
曾几何时,刘松年在景阳宫初见被封为太子的少年平承帝,一派萧瑟,陈设简陋的大殿,他穿着洗得破旧的圆领袍,笨拙地走到面前,忐忑,不安,渴望,畏惧,全都写在那双眼里,突然跪下磕头,叫了声:“先生。”
时常问询,若是自个做好学问,先帝会不会看他一眼。
也曾说,自己要做个明君。
事过境迁,白驹过隙,形容落拓的少年如愿做了帝王,可他受过的苦,却叫另一个少年再度蒙受一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抵不过,人无定性啊。
刘松年出了东华门,刘家仆从见他出来,口里喊着老太爷,牵起缰绳就往他那儿赶。
待老首辅坐上马车,由御街出了内城,还未行到外城边界,马车骤然刹停,老马奋啼吁了一声。猝不及防,刘松年抱着的梁冠与笏板险些脱手滚落,不悦道:“何事!”
仆从犹豫片刻,转身将车室门推开一道细缝,“老太爷,是长公主府的人,拦了咱们车驾。”
长公主府?
刘松年老迈,平日视物都需戴上叆叇才能看清一些,今晚灯火煌煌,来送信的人模样他虽说没看清,信上所书,福王府直讲收受贿赂,春闱舞弊几个大字,他还是看得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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