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来,温琅的作息近乎一成不变。

    每日卯时三刻起,用过早膳,便呆在陈旧的书阁中读书,午膳吃些糕饼填填五脏罢了,直到日落西山,一年到头风雨不辍,即便新岁除夕,也不能更改。

    郭皇后出事之前,太子尚且未到出阁读书的年级,不过是皇后亲授了些启蒙。郭大将军谋逆案以后,这些年,首辅刘松年上奏平承帝,请太子出阁读书一事,只在太子十一岁时如愿了一回,但很快也因《骨鲠集》一事,出阁仅仅两月,便草草结束。

    当时为太子温琅讲学的是苏循章苏大学士,苏家三代入内阁,家学渊博,苏学士更是有名的神童。

    十六岁,旁人尚在寒窗苦读之际,他已考取了功名。彼时苏学士临近不惑之年,作为一个多年见不到圣颜的臣子,得知首辅举荐他为太子讲学,不免心血澎湃,喜忧参半。喜的是多年努力,总算说动皇帝,允许太子出阁读书。忧的是,自平承三年郭潇光王谋逆案以后,太子废了又立,先后辗转皇陵京畿,幽居数年之久,早就错过了孩童授学最好的年纪。

    苏大学士学识渊博,天资万里挑一,但要他将五六岁孩童启蒙的东西教授给大了一轮的太子殿下,实乃惴惴不安。

    不止是苏大学士,首辅在短暂喜悦过后,也为太子学识暗暗锥心。谁都没见过太子,相隔数年,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未来的储君可能大字不识。

    然则,温琅给了他们一个绝大的意外之喜。

    短短三日,苏大学士便同首辅刘松年及他自己的老师夸赞数回,太子聪慧过人,过目成诵,实乃天资冠绝的奇才。他本就是个奇才,为人性傲,鲜少夸赞旁人,就连自个的几个亲儿子,无一不被数落大的。

    奇才口中的奇才,自然更胜一筹。

    不等这群心向东宫的老臣高兴上几日,苏循章便被弹劾,明升暗贬,遣送出京,派去往洪州任经略。太子的老师突然被调离出京,之后再也不曾任命官员为太子讲读。

    太子出阁读书欢天喜地开场,匆匆草草结束。

    一切,还要从《骨鲠集》说起。

    《骨鲠集》是大魏定鼎以来,记述历朝历代天子圣心圣行的书卷,是储君必读之书。苏循章感叹温琅天子冠绝,彼时他的恩师向苏循章建议,很该将为太子讲授《骨鲠集》,借此好好教导太子,身为储君,懋修圣学。

    苏循章没有多想,恩师的建议他深以为然。

    然而,这件事不知为何,一日之间便传扬了出去,在前朝闹得沸沸扬扬。

    一时之间,苏循章沽名钓誉,借古讽今对当今君父颇有微词的言论骤然间甚嚣尘上。深居后宫钻营长生法门的平承帝虽不曾亲自下场,但那封遣送苏大学士出京的任状三日之内,便下到苏府,秉笔太监钱善保亲自宣达圣意。

    苏循章才知道,自己一时不察,着了别人的圈套。

    《骨鲠集》郭皇后伴读高昌长公主时也读过,其中见解看法且颇得先帝赏识。他眼里的储君必读书卷,是平承帝心里迈不过的坎子。他触了天子逆鳞,岂会有好下场。

    刘松年得知之后,挽救不能。只能看着苏家马车驶去城门,时值深秋,无边落木萧萧下,京城权贵换上了绒坐,满目萧瑟。

    随着苏家马车滚滚而去的,还有太子出阁讲读一事。

    自从之后,首辅刘松年等人逢年过节,频频上疏,还是不得回应。譬如此时,春闱舞弊一案捅破,福王身陷轻视国本的漩涡之中,刘松年等人再度上奏,掐着时机谏言平承帝,是该开启筳讲了。

    忍冬背靠着博物架,听得入神,手里那卷市井闲书仍就停在原页。

    “这么说,苏学士是被他的老师设计陷害了?”

    温琅坐在矮案前,轻嗯一声。

    前朝党派之争的凶险,远远超乎常情常理。这不是师生之情,父子人伦可以避免的。

    为了一己之私,党同伐异,尤有不及。

    他命人拆了六棱槅扇门,天光斜刺入殿,书阁四下亮堂堂的,一缕光束便落在白玉般修长的掌边,如同一段冷玉,散着莹润疏离的冷光。忍冬扭头看着他,许久许久,哑然无语。

    哎,真是个倒霉蛋。

    这么一想,猛地记起今晨他提起郭皇后葬在西山猎场的秘事,心里好似疼得揪在了一处,放下书问道:“阿琅为何突然同我说这些?”

    温琅轻笑:“事无不可对你言。”

    没有将头从书卷里抬起,他答得理所当然,云淡风轻,仿佛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忍冬嗅到了空气里一丝丝酸涩热息,后知后觉原来是自己鼻酸。当即丢开书,几步走到他身边,弯腰扶膝,额头与温琅相触。

    那股好闻的柑橘清芳萦绕其间,温琅抬眼时,两扇长睫微微地抖动着,唇边挂着浅浅笑意。

    他不觉得疼,但却令人心酸,我见犹怜。

    进宫前,忍冬本以为太子真如外头传言所说,便足够凄惨的了。没想到,各中隐情外人不足道,太子比传闻中的还要更凄惨上万分。阿娘被草草埋在猎场里,他连能找到一处祭拜的所在都难,好不容易得来的求学机会与好老师,被阴险小人一句话,搅得人仰马翻。

    没想到读书人心肠弯弯绕绕,一句话就能扭转整个局势。

    再想自己,温琅如此勤学,数十年如一日,哪怕发着高热,新岁除夕都不松懈片刻的人,竟是半句也不逼她进学。她爱看画册便看画册,想雕木头,偏殿堆放了许多木块榫卯,一列片木削屑的工具,供她随意玩乐。就连登记造册的礼单,东宫内府库存,一概物什,通通交给了她。

    说来惭愧,她识字不多,礼单看不明白,更别提拨弄算盘。

    但温琅从不嫌她,不嫌她读书少,不嫌她粗鄙,更不嫌她不知规矩,行动举止不合乎礼数。

    只要她合意舒心,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不必违心做任何改变,便已经是他心里最好的女子。

    温琅如何说的,便是如何做的,言行合一,从来轻风细雨,温柔低话。忍冬不觉间红了眼眶,鼻尖一股一股的酸气往上冒。察觉到她的一样,温琅眉头紧皱,浓密的长睫略显慌乱地轻刷她的鼻峰:“怎么哭了,可是在书阁里呆着太闷了些?待今夜大市开启,我领你到内城逛逛,那儿有杂耍百戏可以看,顶缸喷火,对了,还有火药傀儡戏,是你喜欢的热闹。”

    是啊,是她喜欢的热闹。

    虽然相处时日不长,但她知道温琅喜静。这样一个神君仙人,愿意陪着她看热闹去,对她的喜好口味了如指掌,就像……就像……忍冬吸了吸酸涩的鼻子,嘴里嘟喃:“阿琅,你说我们上辈子是不是见过?”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温琅沉默了片刻,捧着她的脸,看进那双通红得像兔子一样的眼里。

    兔子开口说话了:“你不知道,我可凶了,气力也比一般人大许多,用阿娘的话说,动手打人那叫粗鄙,没有规矩———”

    她拧着眉头,心里莫名觉得难受。

    温琅对她实在太好了,好得近乎让她惶恐。叔母总说她该配个好郎子,她不知道好郎子是什么,直到遇见温琅,模棱含糊的“好郎子”才幻化出它真实的模样。

    让她有些惧怕,怕希望落空,更怕温琅像阿娘那般,知道她真实的模样便…………不等胡思乱想结束,眉心落下温软一吻。

    忍冬怔怔地眨了眨眼。

    “身在乡野,无依无靠,女子若不能悍然几分,势必要吃上许多苦头。便如狼群不适宜羔羊所居,是我没能早些遇上你,叫媞媞受委屈了。”

    温琅亲昵地抚着她鬓角,仰头看她时,漆黑眸子里湿漉漉地,又清又亮,近乎虔诚的眼神,勾得人忍不住想往里陷。

    一颗起伏不安的心渐渐落到实处。

    忍冬盯着他俊秀的面孔,生平头一回知晓,原来他人的理解竟比误解更难以承受。

    阿娘从没想过,她在乡下过的是怎样的日子,若是不能凶悍些,当真要被欺负到泥土里去了。那夜,通州祠堂外,她最想从阿娘口中听到的宽慰,这刻,由温琅填补了遗憾。

    忍冬天生少泪,不大爱哭。横竖哭也无用,泪就少了。

    但看温琅,似乎比她眼还红几分,她轻轻吐口气,不想勾得比她更倒霉的人落泪,揉揉鼻子,欣然道:“说好了晚上去看傀儡戏,阿琅不能食言。”

    说罢顿了顿,认真问道,“内城上卖鹅油蒸饼吗?”

    温琅愣了一下,忍俊不禁,又恐她气恼,视线从她柔软的唇瓣上移开,隔着衣衫轻抚那方平扁小腹,点头应承,“大市有许多好吃好玩的,鹅油蒸饼有,鱼脍也有,答应媞媞之事,我必不食言。”

    徐守忠进殿奉茶时,只见太子妃低着头,耳边丁香摇曳,面颊绯红,素来清冷的太子殿下捧着心上人的脸,宠溺地啄吻。

    他顿住脚步,猫着腰转身退出殿内,临走前不忘踹了脚王胜,用口型无声道:

    “滚出来,别搅扰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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