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赵纲赶去主院,见门洞大开,一干下人围站在潮湿的廊角,嘁嘁喳喳,个个神色紧张。潘妈妈立在院中与阿越说话,言语间提到饭菜,往里屋一看,果然李氏也在。

    至于木盘里托着的粥饼,置在悬挂字画底下的长案上,赵老夫人陷在圈椅里,情绪已到奔溃边缘,又气又惧,骂人都结巴了。

    “你,你,你,你想毒害我不成!”

    “饭里无毒,方才祖母见我吃过了,请祖母用饭。”忍冬又重复的一遭。

    赵老夫人惊怒之下,没有留心屋外,只拿眼看李氏,苍老的脸庞因心绪不安显得有些扭曲,手指发颤,指向李氏的鼻子,“李悦容,你难道是死人?!纵容她毒死了我,你有脸再做我赵家媳妇嘛!我要是死了,你,大郎,这一家子上上下下荣华富贵,可都没指望了!”

    赵老夫人喋喋不休,对着她一通泄愤,李氏看了眼毫无波澜的忍冬。

    她穿得比入宫前好上许多,也能看出脸上圆润了几分,太子陪着她守灵,不回东宫,忍冬在宫中的日子,想是不算太坏。

    这么一想,李氏迎着赵老夫人愤颤的眼神,平声道:“母亲哪的话,方才太子妃亲尝了几口,若是有毒……她又何必先尝。母亲还是用饭吧,便是让老爷来,他只会同我说一样的话。”

    “你这杀胚!”

    赵老夫人立时拍案而起。骤然听见屋内响动,原本说闲话的下人及皱着眉的潘家母女二人都顿了一顿,惊诧中,有人发现了站在墙根底下的赵纲赵大官人。

    老夫人带来的下人便如见着救星,一拥而上。

    “你是聋的?!就没听见她方才说要日日管顾我的饭食不成,今日不下毒,那是她用心狠毒,不想落了脏名,焉知明日她下不下毒!连我的人都敢捆了要送衙门,这眼里没有长辈的东西还有什么事做不出。”

    “宫里是什么地方,她如今又是什么人,想毒杀我这老人家,自个服了解药再来吃上几口,好撇清干系也未可知!”

    “我的命怎就这么地苦哟,李悦容,你这不积阴鸷的毒妇,是我老了,眼瞎耳聋,才让大郎娶你进门,看看,睁开你的眼睛看看,从你肠子里爬出了什么好东西来,她这是为了她叔母,要杀我呢!你这个做娘的————”

    “母亲别再说了!”赵纲轻呵。

    惊恐到牙关打颤,脸皮抽搐的赵老夫人忽闻儿子出声,双手一僵,赶忙挣扎着踉跄出门外,肥壮的身子撞向赵纲,“你还知道来,再迟半刻,为娘便要让你生的好东西给毒杀咯!”

    说着举起拳头,往赵纲胸前砸。

    砰砰几响,倒把赵纲捶醒了,一把握住赵老夫人的手,暗哑道:“母亲不可对殿下无礼,这是死罪,要入诏狱的。诏狱中刑罚森严,站着进去,横着出来,人无全人,母亲三思。”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是看着忍冬的,盼她回回头。

    直到两句话说完,没等来忍冬的回顾,赵纲只得闭了闭眼,长叹出一口气。

    “什么诏狱,我一个柔弱无力的老妇人哪里知道什么是诏狱!”赵老夫人瞪大双眼,下巴抽搐得厉害,将人拽下来,“你不知她,便算她不是太子妃,为了她叔母,她也敢毒杀了我。你如今是贪着富贵,连为娘都不顾咯!大郎啊大郎,你的心好狠啊。”

    人像被抽去魂魄似的,赵纲任由老母拉扯哭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抹在身上,巾冠扯掉了,衣襟跟着松散。

    忍冬神情淡淡,仿佛没听见这些哭喊似的,转身迈过门槛,唤了声阿越,眼看要走出庭院,身后传来赵纲的声音。

    “冬儿,你的祖母年纪大了,不经吓。哪怕无毒,她用着饭菜也难安。”

    “冬儿。”赵纲追了一步。

    忍冬招手示意阿越附耳过来,吩咐了几句,阿越扭身跑回赵纲面前,福了福身,看了眼瞪眼发颤的老夫人,犹疑着说:“老爷,太子妃殿下说她要的不多,只要二老爷的牌位,待二夫人化了身,同牌位一起回到通州,让二夫人和二老爷合葬。”

    顿了顿,在老夫人怒不可遏的注视下,复又道:“至于老夫人要镇魂做法,那就……连着二老爷一块儿镇杀了吧。”

    “你这眼里无人的东西……你这……你这……”赵老夫人歇斯底里,终于克制不住放声咆哮。

    双手止不住地发颤,抵靠着赵纲,盛怒之下,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喉咙里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瓮声,嘶哑难闻。

    就连出手掌一把阿越的力道也没了,面目狰狞,浑身发抖。想唤刁嬷嬷上去,教训赵忍冬几下子,左右一顾,哪里还有她的亲信。如今那几个,都被忍冬捆了压在前院,等着状纸拟好,押送官府。

    李悦容捏着两个心腹的身契不肯转卖给赵家,让刁嬷嬷等人脱身。

    她骂过,李悦容却说官府若是查出来,赵家只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她这是拿赵家压人啊,赵老夫人回头剜了一眼李氏,撇开赵纲这个无用的儿子,颤巍巍地抬手,没走几步,却又被赵纲阻住了。

    “母亲三思!”

    赵老夫人被拦在两步外,颤抖逼问:“谁告诉你的……,春雀?李悦容?你是安心……要诛我。知道我心疼小儿,想将克死我儿的贱人……与他葬在一起,你,你,好狠的心哪。”

    她这孙女果然狠毒古怪,心思深沉。

    忍冬回头,淡淡瞥了一眼赵老夫人,视线偏移,落在赵纲脸上。

    “祖母不肯,忍冬不敢说什么,我会亲自伺候祖母用每一餐饭。”

    说罢,舍下众人,转身离开庭院。

    春风萧萧,竟有些秋日肃杀的况味。

    -

    赵老夫人口中哓哓不绝,然而没能坚持多久。第二天的午时,在忍冬的注视下终归心绪崩溃,放声斥骂这要诛她这祖母的心。

    这几顿忍冬所做的饭菜,她每吃一口,背脊不由生寒发凉,冷汗涔涔留下。一顿饭下来,里衣都是透了。

    她惴惴不安,心里七上八落,忍冬却冷着脸,不疾不徐地伺候她喝粥,气氛诡异至极,旁人不敢插手。她分明可以下命宫卫强抢牌位,偏偏要用这样的法子,钝刀割肉似的磋磨人。

    用心不可谓不歹毒!

    本想赌一赌,横竖周氏的尸身不等人,但没等如愿以偿地斗过忍冬,自个先在这饭食之危,忧惧之中败下阵来。时日拖得越久,焉知忍冬会做出什么。

    于是这日午时,战战兢兢地守在墙根底下的下人只听见房中传来数声瓷器破碎的响动,接着便是咯吱一响,门扉打开。

    几名仆妇探头往里看,屋里满地狼藉,赵老夫人撑着圈椅扶手,面如金纸,两眼空泛。

    前院诵经声传来,天高云淡,声音传得很远。

    忍冬抱着牌位迈出门槛,衣袖上还沾着挥洒出来的米粥粥汤,被风一吹,连同虎口处的粥汤开始发干,结成薄薄一张米皮。

    她送饭来的时候,门窗必须紧闭,赵纲李氏等人一概不许进院,下人更不能近身伺候。

    乍然见她出来,环顾四下,众仆心里凛然,立即立直身子,鸦雀无声。眼看她捧着牌位,一步步走出了主院。听着步子由近及远,风声一顿,诵经声跟着大了起来。

    周氏起灵化身当天,天清云低。

    白龙寺僧人诵经开道,火家抬棺,忍冬手捧着赵二郎也牌位,亲自为叔母扶灵,街上春和景明,清风骀荡,不时吹来几片早开的桃花,翩翩淡粉伴着冥纸飞舞。

    太子数日未曾回宫,高昌长公主已经得到消息,春明巷四周不乏公主府探子。不但如此,福王府也得了消息。

    太子妃嫁入天家,为母家送灵,这里头大有文章可以做。福王因春闱舞弊一案在天子面前折损了名望,王府幕僚人以为,此事正适合用来下刀笔,好煞一煞刘松年等一干老臣的颜面。因此早朝散去,回府匆匆换了常服,隐匿在人群里观望送葬队伍。

    葬仪清减,似乎没有大操大办的迹象,不见太子,太子妃也并不是一身缟素,披麻戴孝的,反而是她身边一个挨了半截的小丫头。

    幕僚在身后暗自低语,伤寒初愈的温兆今日有意不摇金曳紫,不为什么,只为在人群里瞧着不打眼。病症才好,还有些咳嗽,他站在茶肆门前,眼前是堵在道上看热闹的平头百姓,乌泱泱人群,气味难闻。

    温兆撑开手里的玉骨扇面,低低咳了两声,凤眼微抬,见着素面朝天的忍冬扶灵走过街前,一边丁香耳坠缠住被风吹乱的耳发,悬在发丝里,主人却无暇顾及它。

    看着她清冷的侧颜,温兆呆了一呆,前几日趾高气昂用石子丢他的人,和眼前掠过的,还是同一人吗。

    温兆有几瞬失神,隔着长街,明楼某处雅间洞开的窗棂中,温琅立在窗边,居高临下,眉眼低垂,将福王的神情尽收眼中。

    “殿下这是要为了太子妃,将自己置身在风浪中吗?”

    老迈的声音响起,刘松年望着少年郎清隽的容颜,听着扶灵丧音自下而上,略白的眉头轻皱,正想劝说,却听见少年平静道:“先生说错了,孤本就生在风浪中,与她无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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