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视盐务这颗烫手山芋终于落定。

    前朝诸位文士相公无不是心口落了块大石头,就连新婚之后称病许久的燕王也暗暗在王府里松懈了口气,连连赞叹燕王妃蕙质兰心,一招称病,救了他两回。

    前车之鉴摆在眼前,陈阔沉江死了,前头还有两个死在任上的官员。饶是燕王这等五大三粗的人也知道盐务巡视这件事,是要丢命的。

    天心难测,这等没命的活计左右落不到他六哥身上,一众官员畏畏缩缩,不肯替君父分忧,敢请缨的几个又是一把年纪,指不定行船没出几里,便就不好了起来。

    庆幸归庆幸,但当得知奉天子命前往江南道巡查盐务的人选是太子温琅,燕王许久没说话,一人占了大半个床榻,如此大体格,呆愣愣地白着嘴,看着居然有点可怜。

    “王爷……这是怎么了?”

    燕王妃荡了条巾帕,亲自拧来为燕王擦拭额头细汗。

    起初他是装病,但听说福王要上府来探病,邀他一块上西山狩猎。生怕装病装得不像连累了燕王妃,便钻进浴桶里,冷夜频频浇凉水,硬生生浇出真病来。燕王妃衣不解带,照顾了两日,人也瘦了些,燕王又后悔,觉得自己实在是蠢笨,配不上这样的妙人儿。

    不等王妃走进,他忙下床,鞋都忘了穿,着急道:

    “夫人快回去歇着,我没事,热早就退了,吃上两日没大碍。倒是你,别为我熬坏了!”

    他急急忙忙,燕王妃轻笑了声,引着他去床上坐。夫妻俩的脚一大一小,并在脚踏上。

    燕王妃打量着夫婿,片刻后问:“王爷是在想太子巡盐的事?”

    没想她猜得这样准,却也在情理中,燕王愣了愣,随即点头,提起长兄温琅,病得微白的厚唇不觉地抿了抿:“自打先皇后薨逝,我就没见过太子阿兄。因薛娘娘的缘故,从前皇后在时就不敢和他多说一句半句话。先皇后是个和善慈悲的菩萨,我娘生我时,宫里嬷嬷不把她当一回事,疼了一整夜没请太医,还是郭皇后亲自入室照料的。”

    燕王妃素来娴静,乍听这样的秘辛,惊讶一瞬,很快神色如常。

    燕王憨笑道:“你是不是不信,我也不信,皇后那般尊贵居然会来照管我娘,这还是与当年我娘宫里看门老公对食的宫女告诉我的。”

    燕王生母没等来册封诏书,因他出生不久后蜡蜡黄黄,不似两位兄长那般玉雪可爱,又逢万寿节病逝,为了避忌,生母没得任何册封,仍旧是个宫女。

    他只能以民间称谓称呼生母。

    “皇后和善,至于太子阿兄……”燕王搓了搓膝头,“不怕夫人笑话,我实在不敢跟他说话。去岁冬至拜谒,大婚那天奉先殿外瞧见,”

    他拍了量下膝头,细尘在窗纸筛过的晨光里乱舞,“一见他,这膝盖骨头就不争气地发软。太子阿兄生得好看,我粗里粗气又爱出汗,挨得近些都怕身上的汗味熏着他。你不知道,他从前在跪坏过腿,江南又是多雨的地方,一下雨江河暴涨,听说陈阔被卷进暗流里,这才溺死。父皇为什么选太子阿兄去巡盐呢,他…………”

    说着说着,猛地意识说到生死又论及君父,怕吓着他娇娇柔柔的妻子,他立时止住话头。

    回头打量,燕王妃脸上倒没惧意。

    她家中父弟皆在京中为官,消息比燕王这不受宠的王爷自然更灵通,陈阔的确是被卷进暗流而死,但不是江海的暗流,而是人情利益的暗流。

    “妾以为,王爷不必担忧。”

    燕王妃垂着眼眸,为燕王擦拭掌心的汗渍,一面挑明道,“王爷想想,刘阁老是何等维护太子的一个老臣,突然一改其态,上表朝廷举荐太子下江南道,想必不是他的本意,下江南巡盐或许是太子的主意,关于这点,圣上也是心如明镜。”

    燕王啊了声,榆木脑袋转了几转,好半晌才想明白,“你是说,不是父皇选了阿兄,是阿兄自个请命挑这难事,要下江南?”

    燕王妃点点头。

    她望着地上莹白的辰光,眼睫低垂。想起下人前日来报,太子妃扶灵出城之事,偷偷偏头,只见燕王苦思冥想,费劲脑子还在品味前头那句话的深意,笑了笑,顺势把心里的话咽了下去。

    与粗糙健硕的身量不同,燕王是个憨直的人,做夫婿也甚是温柔。

    母家胞弟有意让她介入宫闱,与福王妃深交。但她不能眼看夫婿落到漩涡之中,储君之位本就与燕王无缘,与其汲汲营营,不如关紧门,谋个平安。

    燕王称病期间,礼部吏部几个衙门匆忙筹备太子下江南巡视盐务,依照皇命,十日之内整肃,由京城漕运河道一路下江南。

    临行前一日。

    太子鹤驾停在仁德殿外,下辇,从仁德殿一路步行至观星台,以表对君父的效诚与孝心。

    平承帝多年不曾宣召温琅,见道童多过见他。国帑空虚,巡盐不利,边地军饷吃紧。而今太子不畏生死,接过这烫手的要务,也该对这个多年不见的儿子耳提面命一番,顺道让记注官好好写上几笔,回头好堵住刘松年等老臣的嘴。

    这日天朗气清,物色高华。

    从仁德殿一路步行而来,肃然的宫墙砖甃,苍苍老槐间赫然出现一角飞檐铜铃,内府檀香气味深重,铺天盖地而来。观星台修筑六年,木石珠玉,耗费无数。建成之时恰逢温琅十一岁,刘松年上奏,请求天子依循祖宗法度,让他出阁读书。

    平承帝很快应允了。

    但不久之后,《骨鲠集》一事使当时为太子师的苏大学士苏循章被迫离开京城,前往洪州。观星台建成了多少年,恰恰也是苏循章被贬出京的年岁。

    温琅立在仿佛直入云端玉阶上,越往高处走,风声愈发喧嚣,撕扯着身上朱红夺目的皇太子常服,衣袍猎猎,哗然作响。

    站在观星台前,可以将整座皇城尽收眼里,高天仿佛咫尺,就连翠翠苍苍的西山也能一目了然。

    西山入春了,树冠长势极好,远看绿浪翻涌,一团春鸟振翅飞起,乌泱泱的,好似移动的数滩浓墨。这一世,温琅第一次站在这里,远眺观星台最好的景致——西山。

    “殿下稍后,奴婢这就给万岁回话。”

    “有劳。”

    “哪……里的话,殿下折煞奴婢了。”

    说话的是司礼监太监汪若愚,他有些年纪,日日上上下下观星台这条长阶,尚且气喘得厉害。反观太子,不生薄汗,言语流畅,当真是琼枝玉树捏成的人儿,不比凡夫俗子啊。

    王胜等内侍垂着头,侍立在后,心里七上八下。

    毕竟这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

    好在不多时,汪若愚从里头出来,恭请温琅移步,自个则蹑手蹑脚趋入殿内,小声道:“今日御前侍墨的是薛娘娘,陛下才用过参汤金丹,许太医也在,适才正说起殿下呢。江南多雨,殿下千金之躯,陛下总是放心不下,亲自叮嘱许太医给您开些滋补睿体的方子。”

    殿里重重紫纱低垂,槅窗支开,纱幕被风吹得晃荡个没完,簌簌莎莎。

    四处腾起的烟雾仿佛高山潜进屋舍的浓云,贪恋地盘桓在琼楼玉宇里,不舍得离去。

    温琅无话。

    汪若愚有意奉迎,但平承帝是否提及他,如何提他,这句话里的慈父心肠是真是假,已不在他所喜所忧所悲所惧之间。

    观星台里的一切,只让他想起那一世平承帝大行前,沙哑的嗓子提了又提,颤抖的手握成拳头,一下下捶着塌面。

    用砰砰数响来代替他早已艰涩难开的喉头斥责他,顺势捡一捡天子该有的威严。

    “……大逆不道……朕……还没死!”

    “你这是替你母后讨债来了!”

    性命将湮的平承帝眼窝深凹,漏风似的肺腑里勉强挤出两句话,说完这两句话,需要用长久的,无序的,混乱的喘息来缓冲五内干涸带来的巨痛。

    观星台,乳母张氏,大伴钱善保,三者拉着着榻上奄奄一息的枯缟似的帝王,盛怒之下,病白的脸竟泛起红光。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榻前俯视他的青年,眼看他声嘶力竭,青年面无表情,视他如死物。

    观星台温琅来得不多,每一世都只来过一二回。

    这里的陈设景致,却很难忘。

    思绪拉扯间,他步入内殿,见太医院许苍临正跪在金坪前回话,身旁压着一口药箱,听见内侍禀报,止住话头,跪挪到一边去。说是侍候笔墨,平承帝多年不动笔,哪需伺候笔墨,满头珠翠的薛贵妃此时正身段柔软地斜坐在脚踏上,为平承帝捶捏双腿,撇见来人,脸上笑容不觉僵硬了两分。

    温琅下拜行礼。

    满殿寂静,过去良久,平承帝眼皮也不掀地道:“太子来了啊,伺候他坐吧。”

    汪若愚连忙使眼色,让殿内牌子去取凳子来。温琅谢过君恩,这才起身落坐,抬眼看时,榻边云雾蒸腾,殿壁上的张爪金龙仿佛下一刻就会活过来。

    温琅依制,开口请君父训诫,过去许久,平承帝才开口。他听着那些冠冕堂皇,怜惜民生的训诫,记忆中的怒容不自觉地与面前不肯抬眼的脸重叠在一处。

    “……大逆不道……朕……还没死!”

    “你这是替你母后讨债来了!”

    言语过耳,他突然很是想念观星台下等候他的忍冬。

    想快点见到她,想抚抚她的鬓发,握一握那双永远温暖微粝的手。

    “太子,近前来。”

    榻上唰然一响,薛贵妃双手落了个空,错愕地仰起头。

    平承帝忽地坐起身,松散的道袍耷垂下来,宫绸泛着细腻光泽,眼皮不知几时睁开的,幽深晦暗的眸子钉在温琅脸上,冲他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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