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太子离京这日,五更天,东方渐亮。
平承帝再度癃闭,小解难以排出,秘而不宣,整整折腾了一宿,总在做噩梦,一会是先帝,一会是郭皇后,甚至还梦见前几日被杖毙的两名官吏,始终没能睡个安稳好觉。
这种时候,天子只见张氏与福王,又命太监钱善保天不亮就在殿外候着,让太子温琅在观星台下陛辞就是,不必相见。
秋日渐深,天冷了,刮得黑风黄风。
钱善保在几个孝子贤孙搀扶下,下了观星台,一个不留神,也被风沙吹迷了眼睛。
“张指挥那儿的事,办得如何了?”
他揉了揉眼睛,抹到自个褶皱的眼角,忽然开口。
身旁的干儿忙道都妥当了,太子离京到洪州这段路,哪里都有爹您的眼线,又有锦衣卫蛰伏,太子这一路上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听了什么话,一个字都别想错漏出去。
钱善保呵呵笑了笑,和着眼里被沙激出的泪,模糊瞧见一道俊秀挺拔的身影,数名官员穿戴齐整,簇拥在朱红衣袍男子身后。
“是太子殿下鹤驾啊。”
话说出口,带了些喟叹。
太子鹤驾必须停在仁德殿外,下辇,从仁德殿一路步行至观星台,以表对君父的效诚与孝心。想当年,平承帝去见先帝时,从不坐辇,穿越大半个宫城,就是为了讨一讨先帝欢心。
温琅行在最前头,天光破晓,撕开了积蓄一夜的厚重云层,灿灿金光漫洒了他半身。
只是这一瞬间的光亮,叫在宫里见惯了起起伏伏,富贵无常的钱善保感觉到莫名的威压,顿了许久,这才宣布平承帝的口谕。一篇官话念完,也无非体恤民生,擒拿逆臣之类的嘱咐。
太子正襟三叩,随后起身,遥遥地叩谢了君父教谕。
他的“儿臣领命即去,唯愿君父圣躬康健”,无情无绪,似乎没几分真情,又让人挑不出错来。钱善保暗自打量着他离去的背影,忽而想起那年在文华殿外,小小年纪,执拗到非要将腿跪废的孩童。
星移斗转,有什么似乎变了,唯独一样,太子眼里的一些东西,无论何时,都能叫人看了害怕。
这东西,平承帝像太子这般大时,还未能有。钱善保半驾多年,太子温琅跪在殿外的年纪,平承帝想的是,如何才能讨先帝喜爱。太子领命赶赴洪州治水的年纪,平承帝初初登基,惶恐不安地握着他的手,问他,一会视朝该如何应付那些臣子,唯恐说错一句话,叫那些饱学之士耻笑他。
都说太子肖先皇后,皇后温和端肃,眼里几时有过这等琢磨不透的东西?
狂风卷沙,一夜吹落无数枯叶,将树吹得只剩枝干。
京城似乎转瞬深秋。
太子巡船离岸,风急浪急,推着行船,教坊司所奏的雅乐很快便听不见了。站在船板上,只能听见天家织金龙纹旌旗迎着癫狂妖风,猎猎作响。
忍冬团了团温琅的手心,相视浅笑,便是最好的慰藉。
他二人不入舱内,几名东宫署臣也不敢冒犯离去,都站在身后,大风里扶官帽扶得辛苦又狼狈,不时眯着眼睛,去看被风抻得快像是撕裂的龙纹旌旗。
深觉这天象没来得诡异,似乎不是好兆头。
原本两月有余的路程,温琅一路急行,中间只在扬州歇过一趟,赶在十一月上旬便抵洪州邻县抚灵,然而眼前情势比奏疏上所写更为严峻。
在今年端午大雨之前,洪州及周边州县收成并不好,多年闹蝗灾,蝗虫过境,连草木尚且被啃得支离破碎,光秃秃地只剩树干枝条。树尤如此,何况人畜。
接着大雨连连,无疑雪上加霜。
抚灵县曾是前朝大儒贤臣故乡,大儒停灵归家,数万小民护送灵柩,队伍竟十分整肃,规矩,众人自发地为这位圣贤念经发送,传为一时美谈,前朝皇帝甚至为此更改县名。因这大儒文章极好,忠君爱国,因此就算改朝换代,抚灵县的县名也没有被改动过。
抚灵上去不远,就是洪州。
身在下游,洪州蓄水巨大,打了决口以后,洪流全数流泄到这里,将所有民舍冲垮,满眼碣断碑残,水瘵山凋不说,随处可见树木倾倒,残枝兀横。
更有些牲畜溺毙,压在破屋断瓦底下,道路泥泞难走,死物腐败的气味不时便冒出来,阴恻恻地袭击活人鼻端的臭气,就算按许太医所说,用巾帕遮挡口鼻,还是难以忍耐。
古怪气味像无形的触手,一旦有活人脚踏境内,必在暗处给人冷不防地的打击。
前几日大概都在下雨,路不像路,道不成道。
随行的官员自幼家资深厚,没几个是雪案苦读的出身,加上日后入朝为官,每日精粮细米,熏香打铺,哪里受过这样的酷刑,加上急行奔劳,才走了一小段路,一个两个紧忙告罪,扶着膝盖就在路边呕了出来。
狼狈至极时候,还有人忍不住心里道奇,常居深宫的太子,与那娇花似的太子妃面对如此难闻的臭气,怎么就能忍住不呕?
还有东宫叫刘五,瞎了一只眼的护卫首领,也是不怕脏的,领了太子的命,竟就用剑鞘支起断木,左右探看塌陷的屋舍里的情况。
何必如此动真,何必如此拼命。
说起来,他们一群人,各怀鬼胎。有的本想着跟随太子下洪州,将苏循章的家抄了,捞些功绩。有的本想联合地方,将消息送给背后的主子。有的想的就更深远了。
扬州那一歇,太子先是夜间将官船泊了,与扬州知州换了一群人上船,自己则带着他们乘坐小船,换了寻常衣着,抄近路赶到抚灵。冷不防的举动,将一行人的打算齐齐切断,他们也只能盼着早到洪州,寻到官场里的同党,也好往外通个消息。
可谁知道,太子又折道,先来了抚灵这个如今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破地方。
“大人,底下没瞧见活人尸首,这几处民舍也不像是被人清理过的样子。”
太子有意掩去身份,刘五只称他“大人”,说话间上来就想用衣袍揩裹了泥的剑柄,被阿越一巴掌打了开去,小声教训了一句,“许大夫才说的话,你又忘了。”
粗糙惯了的刘五挨了一巴掌,顿时讪讪,看了眼随行的太医许苍临,只得到太医一句:“阿越姑娘说得是。”
在进到抚灵县前,许苍临便嘱咐过众人,口巾要系牢,回去之后通身衣物要换去,浸在药包里。用艾草熏一熏屋子,手也要洁净几回,最重要的是大洪冲过的地方,难免有腐尸,万万不能随意触碰县内的东西,不得已为之,也别带到身上。
洪川过后,保不齐什么东西带着疫症,小心为上。
听刘五回报,温琅亲自上前去,再度看视一番。
忍冬四下望了望几眼,她听从太医嘱咐,换了双男子的长靴,方便在泥泞里行走。
沿路温琅让刘五去看的都是几间坍塌眼中,且规模较大的民舍,既然底下没有尸首,坍塌过后,四下也少有活人搬动过断梁的痕迹。
就此看来,或许是个好消息。
毕竟抚灵县不算大,这一路上,他们看见的多是些鸡鸭猪牛的残尸,恶臭也大多来源于此。
整座县城坏损严重,几乎被连根拔起,摧毁到这种地步,当地官员或是百姓想要清理难民尸首,必定会有不少搬运清理痕迹才对。
“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铅云浓重,水汽潮湿的瓦砾场里忽然响起一声高呵。
几名吐得脸色发白的官员率先循声去看,只见一处断碑前站着四五个彪形大汉,个个手里拿着铁锹铁棒,怒容深厚,打头那个袖子高卷,衣着粗糙,两条狂草似的眉毛横着,面色黧黑,俨然就是个鲁莽的庄稼汉,又有两分地头蛇的架势。
在场大多是读书人,最怕与这样的莽夫打交代。
可是到底是正正经经朝廷命官,就算做平头百姓打扮,一声官骨头不是白长的,自觉着高人一等。又有太子在场,东宫护卫伴着,对方人多,他们人也不少。
“几个田间地头的庄稼汉子胡呵什么,我等的来历你还不配问!”
一名蓝袍官员冷嗤一声,不客气地骂了回去。
对方听了立时鼓噪起来,“公子,我看这几个人模狗样的东西就是来盗碑的!”
“干这些挨天雷的事,竟还带两个女人,眼下谁人还有这等闲工夫。田大哥说的对,他们就是来偷东西的,不如一总儿捆了,拖回去慢慢审,让他瞧瞧什么叫配不配。”
言语间辱及太子妃,唰然一声,东宫护卫忍怒拔剑出鞘,天色昏暗,刀光却雪亮。
瓦砾场内,一片刀光。
打头男子凶神恶煞,黑着一张脸,眼看对面拔剑,脸上肌肉横跳,将手里铁棒横将出去,棒头立时发出嗡的一声闷响,独属于铁器的铮鸣。
“打扮得如此齐楚,腰包想必丰厚,抚灵这儿可没有好酒好菜招待列位!”
男子横着眉,模样粗糙,说话措辞倒有两分雅致,像是读过书的人。
温琅抬手,示意东宫护卫,从泥泞里步出,眼看前方乱眉倒竖的男子,“误会了,我等并非是你们口中盗碑的恶贼,不知仁兄如何称呼?”
这一问,却把怒气腾腾的男人问得愣在当下。
见他秀眉俊眼,长得原比人好,又问自个姓名,像是问到了痛脚。眼神闪烁,哑了火,喉头有砂子似的,咳了两响。
好一阵子才用铁棍点着温琅,高声道:“别以为你生得比人好,就能轻易取信旁人,天下之大,有的是衣冠楚楚的禽兽。姓名告诉你们也无妨,我,苏六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识相的,趁早些滚了,是与不是贼,都别再踏足这里。免得小爷动手,将你们回到衙门里,杀威棒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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