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州大雪。
第二日起来,雪还在下,满地乱琼碎玉,积蓄了厚厚一层。
瑞雪兆丰年,今年雪这样大,预示着来年雨水充沛。
这等预兆,让刚刚经历过百年一遇水患的洪州百姓如何能够见到雪景,欣然大喜?街上来往的人形色匆忙,有些人家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里盆盆罐罐赶着去粥棚等放粥。
数年歉收,今年水患爆发是雪上加霜。
城里熬了这么久,并没有出现密报中所书的吃人之事,粥棚里井然有序,施粥的多是些身穿银甲的兵士。
袁洛白领着温琅等人一早前巡看城中几处粥棚,天稍亮以后,带着几人在城门外等候带兵巡视海防归来的苏循章。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阒然无声的城门楼上先是响起一片人声。
传话至门洞,这日当值的领队手持红缨枪,杵了几下地,高声道:“苏大人回城了,兄弟几个将城门开大些,迎接大人!”
话音未落,温琅等人占避风雪的毡布棚上便滚落一簇簇雪沫。
马蹄声如闷雷滚滚,由远及近。
街上赶往粥棚的百姓听见马蹄声,见城门两扇大开,得知是苏循章巡视海防归来,粥也不急着吃,兴冲冲地涌到城门处,争相见上一眼,马蹄声逼近前,已经成了夹道之势。
袁洛白裹着老旧的冬袄,长揖着说苏循章回来了。
忍冬对着温琅轻笑一声,接着扫了眼周围众官员,他们已然回过味来。
外装老实,内藏奸诈,都中了袁洛白这老东西的计,让他们缩在棚子底下吹了一个时辰的冷风,就为了看一看城中老百姓是何等敬爱苏循章。
天上银屑飘飞,忍冬起身,探出半截身子,想看一看温琅口中的恩师。
城门前挤满了人,百姓声声喊着:“苏大人回来了,苏大人回来了。”一时间喧嘈震天,整座死气沉沉的州城猛然多出了生气。
队伍最前头的是两个先锋兵,下马按惯例交接了腰牌,而后将过半百的苏循章才骑着一匹棕马,掠过门洞,徐徐驰进城中。
甫一出现,便被百姓团团包围住了,连个下马的空地都没给他留。
于是他只能呆在马上,微微躬身与众人说话,忍冬也因此瞧见了久仰大名的苏循章。
与她所想不同,也许是因为戴罪的缘故,苏循章并没有穿着官袍,只穿着一件硬挺的靛青袄子,夹着比雪更白的衣襟,颧骨明显,面颊微凹,经海风磋磨,神色难掩疲惫,却还是鹤姿松态,一把硬铮铮浸润不烂的儒士骨头。
尘邓邓的城门口前,苏循章一手提缰绳,一手做安抚状按了按,口里说着什么。
人群很快分开,他也让到道旁,容在城门外的巡防一日一夜的兵卒们陆续进城,袁洛白早就与温琅告罪,挤到人群里,见到苏循章,挑要紧的说了。
听到京城来人,天子命太子总领一令事务,为苏循章引马的手下参军心头凛然,反道是苏循章擦了把额头上热出的汗,眼角笑出了些沟壑。
“大人还笑得出来,属下当真笑不出来了。”参军慨叹。
苏循章只说了句该来的总会来,隔着一列整齐有素的进城兵卒,马蹄阵阵,一时半会他也看不到对面那头坐着的官员模样,转而问袁洛白,“六娘的碑拓得如何了?让他拓碑,没少与我发脾气。”
袁洛白与他是忘年之交,明白他知道京城来人,自己与家小时日无多,这才担心抚灵县里那几块前朝书法大家所写的神道碑。
参军插口道:“属下以为,公子说得没错,金石不会开口,就算拓了下来,将来后人指不定一面临碑一面骂公子呢。眼下又何必做这些事。”
苏循章微微一笑,立在马上,再度看了行进即将到尾声的队伍,“都是好字,毁了可惜,笑骂由人,好歹给后人留着吧。”
这回,袁洛白也跟着叹气。
他继续说这回来的官员有哪些,为首的是一名姓周的年轻官员,大抵是太子殿下心腹,先行一步来了洪州。看他行事,不像是个补缺蠹虫。说到最后,语带感伤地问了句:“子礼老弟,别的话愚兄不多说了,总之,先到我那儿喝口热茶吧?”
喝了这口,也就少一口了。
苏循章笑着答应,被风吹沙的眼不禁眯了眯,“说起喝茶,六娘总嫌厌我的煮茶手艺。煮茶当真费工夫,要想煮出一屋子馥郁茶香,茶汤色好味美,谈何容易。”
当年他在东宫喝过太子亲手煮的茶。
腿伤还未痊愈的小小少年跪在地坪,手里拿着蒲扇上风,泥炉上架着炉子烧水,咕噜咕噜咕噜咕噜,水沸了,茶叶舒展了,满殿盈满茶香。
那是一杯敬师茶。
内廷不给用度,难以周全师仪,太子不肯轻易认了,自己想法子还真煮了一壶好茶来。
风雪总有停止时,如今太子长大成人,总算是靠着江南巡盐,边塞设榷翻过身来了,可不能载倒在他这里,功亏一篑。苏循章眼眶微涩,握拳抵在唇上咳了两声,就当把心里的话咳出来。
身旁传来城门关闭的响动。
长长一条队伍已经走完,街上百姓被士兵劝着去领粥也走了一半,仍旧有些不肯离去,邀苏循章去家里坐坐,油水不敢说,还有些艾窝窝可以拿来招待他。眼下口粮吃一点少一点,艾窝窝就算是好东西了,苏循章自然不会答应从百姓嘴里分食,一一好言婉拒。
正欲下马,忽然听见一道清润男声,迎着漫天飘雪递了过来。
“苏大人。”
似曾相识。
苏循章一双干姜似的手握着缰绳,收起下马的动作,抬头去寻说话的人,视线掠过重重人影,忽而瞥见一道清俊的脸庞,气质雍容,没有戴燕居冠,没有着皇太子常服,甚至身量不再清瘦孱弱,面色也不像从前苍白了。
他还是一眼认出来人,立在马上的身影不禁晃了晃。
亏有参军在旁扶住,这才没从马上摔下来。
少见苏循章如此失态,周围的百姓与扶他的参军纷纷转头,看向来人。这群人衣着讲究,面目清明,一看就不是地方人士,不像他们受灾久了,每个人脸上不是哀色就是疲惫,藏都藏不住。
苏循章立住身子之后,有些慌乱地从马背上下来,片刻功夫,温琅已经走到他面前,没有说话,眸光凝练,神情还算平静,在他企图行礼前托住了他的手。
风雪紧了一瞬。
无声胜过千言万语。
苏循章听见袁洛白在旁介绍温琅的官身,心知肚明这是个假身份,自觉头昏眼花,好像做梦,前一瞬脑子里跪在地坪上煮茶的少年竟然跳了出来,活脱脱站在他面前。
他风尘仆仆,仪容不佳,多年再见到太子殿下,以这等鄙陋样貌,实在不堪。
眼里端看温琅,难以开口,呼吸不觉染上了潮气。
众官员在寒风里等得久了,袁洛白心里有愧,便招呼着先回茶肆,喝口热茶。经略府安置了难民,没有落脚的地方了,还是去茶肆好。
都吹了一个时辰的风,谁能抵抗一个“热”字。
一行人再回到茶肆时,袁家侄儿与妹子正在给抚灵县百姓门分吃食,堂下人多却不嘈杂,打他们回来,见温琅与苏循章进到二楼小舍,门一闭,带刀护卫把手在门外,谁都不许靠近。
气氛沉重了起来。
堂内几十张脸惴惴不安,都拉着老县令袁洛白问东问西,只怕京城官吏为难苏大人。
阿越奉命去取壶热茶,上到楼上交给忍冬后就退到了一旁。忍冬推门进去,门扇再度合上,将内外隔成两番天地。屋内温琅正弯腰去取昨夜看的手札,苏循章不安地拦住他,自个将厚厚一册捞了起来,拿在手里。
“阿琅,苏大人,喝口热茶暖暖身子罢。”
注水声轻响。
“老师,这是学生的妻子。”温琅接过忍冬手中一口大碗,将另一碗热茶留给她喝,一面轻声解释。
苏循章顿了顿,诧异目光落在温琅清俊的脸庞上,既感喟他的措辞称呼,又喟叹少年长成,一时心里五味杂陈。接过递来的茶碗,热腾腾的白气熏得眼眶酸涩,“小人戴罪之身,怎敢劳动太子妃殿下。”
“这儿没有太子也没有太子妃,阿琅是您的学生,就让忍冬也称大人一声老师吧。”
她说着话,茶壶悬停一瞬,满了半碗热茶,递给温琅暖手,与他一样席地坐下,捧着豁口的大碗喝了口茶,清亮眼睛里始终含笑,丝毫不介意这茶粗糙。
苏循章瞧着眼前这双璧人,心口发颤,一连点了数下头,一声殿下还是改不了,接着说了句,“如今也有疼你的人了。”
温琅点头,静静地凝视眼前风霜满面的苏循章。
几年海防任上,将人吹得精瘦了许多,与从前仕途顺畅,眉宇间满是儒生文臣抱负的面孔大有不同。处境对人相貌影响之大,他深有体会,于是直言问:“朝廷定的是拿解进京,大兴诏狱锻炼的重罪,老师眼下有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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