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茶肆内顿时哗然,百姓七嘴八舌争问苏六娘。

    袁洛白与刘五等人皆在外头候着也难以稳住场面,老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前来报信的手下飞抢上前,以为是苏循章,沾满血的双手止不住发颤:“大人!我等随公子巡看沿海村落遇上海寇埋伏!村里出了奸细!”

    一句话说完,抬起被额头汩汩鲜血糊住了的眼睛,才辨清不是眼前人不是苏循章。

    不等温琅问话,行伍出身的参军已经一把将人揪了过去,按在栏杆上大喝:“奸细?!为何会出奸细,你逃出来了,公子人呢!!”

    周遭静了下来。

    底下无数人屏息仰头,大气不敢出一声。

    苏循章知道手下人心粗鲁莽,上前扯开动怒的参军,呼吸明显一顿,“你慢慢说,究竟出了什么事。”

    “大人——”手下哭丧着脸,左腮赫然一条长刀痕,皮肉翻了出来,鲜血顺着腮帮往下走,衣襟吃饱了血,一片殷红。

    他抹了把眼,语速飞快:“奸细已经叫我们擒住,是村里的海户,也是地方保甲,海寇使些银子将他收买,摸清了咱们的老底。我们去的时候,城防队里的弟兄们都不在了,尸首被吊在村口,没有一块好肉。公子命我们先行撤散百姓,将人带回城里,队伍就在后头。可海寇数量多,咱们人少,拨了大半护送百姓,公子受了重伤,为救那些怀着孩子的妇人吊在火眼子上,实在下不来,小的这才冒死冲出来求援!”

    “你们为何不点烟啊?”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等关头,海寇又来发难,袁洛白满面愁色。

    不问尚好,一问手下忿然作色,眼里气出一些水光:“袁大人有所不知,那保甲伙同族里人将我们送去给村民用来报信的烽烟全数丢进了海里,城防弟兄护着他家妻小,他却做出这样的事,简直是畜生!”

    “叫军医来,你先治伤,再将村里情势细说。”苏循章闷声说罢,转头用眼神点了参军。

    参军随即会意,蹬蹬蹬下楼跨上门前战马,一声马嘶过后,急驰赶往城内衙门点兵。

    许苍临原本暂借袁家侄儿的位置,在小柜后头点了一豆灯火正与弟子们解说药方,听到这些响动,又见温琅扶栏看他,忙药箱里拣了两瓶止血散,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挤上二楼,自请为对方医治。

    听温琅解释来人身份,苏循章一顿。

    这个空隙,许苍临已经两步做一步地上前来,按住伤者要他坐下,凑近查看皮肉伤情。

    既然是宫中太医,苏循章不多言语。

    袁洛白焦灼如锅上蚂蚁,来回踱步,踩得廊上老木咯吱乱叫。但他深知苏循章为人,海寇收买保甲,屠杀城防士兵,又在村落附近设伏,显然从村民口中得知今日来巡防的是苏家公子。若是六娘势单力薄,落到贼人手里,以他的脾气,宁叫玉碎不肯瓦全,绝不会允许海寇将他作为棋子,用来要挟他爹的。

    而这头,正因为是苏六娘,苏循章才不敢妄动。

    要是苏循章带兵驰援,城里无人坐镇,守备空缺,诺大的洪州城势如累卵,不用人推,一阵风过来,或许大厦倾塌就在一瞬间。

    孤岛绝悬。

    两头为难。

    许苍临低头为伤者上过药,正想呼喊弟子裁些干净的布条,一只纤细的女手适时从斜里递来。

    “许太医请用。”

    许苍临抬眼,见是忍冬,忙接过布条,道了声“多谢夫人”。

    方才众人说话时,忍冬带着阿越回到屋里,挑出一身洁净的旧衣裁成包扎用的长短,想着先给伤者止血,眼下也正巧派上用场。

    伤者疼得频频冷嘶,生理的眼泪涓涓而下,嘴上却不肯停。

    他们几个在苏六娘带领下赶到村里统一安顿待产妇人的竹篱农舍,有几名妇人正在产子的紧要关头,一盆盆血水进进出出。临海的这些渔民海户不肯轻易挪窝,为此只好将她们安顿在这里。

    现在,一向行事风火的兵鲁子们全都犯难了。这些孕妇本就金贵,五六个约好似的都在今天生子,可是事出紧急,上百妇人小儿,等到海寇追杀上来,后头又是积了一夜大雪的深山,他们能在里面行走藏身,这些大着肚子的妇人,身量不足的小儿哪里能受得了。

    有人提议,事到如今,把人撤走才是最要紧的,何况公子还受了重伤,背上最厉害的那刀深可见骨了。

    大家自觉在理,向来果决的公子却不答应,决计不肯他们就这么冲进去把待产的妇人背走。

    许苍临为他包扎,见他能说,布条有意越过嘴,扎了几圈系好。

    他只是太医,不懂前朝,也不该懂,苏家父子与他本无干系。但苏六娘这个年轻后生着实让人想不记着都难,黧黑的一张脸,粗鲁如同武夫,说话和那两撇狂眉一样大胆,于是问了一句:“这等要紧关头,你家公子还使性吗。”

    “你知道什么!”

    伤者感念许苍临救治之情,又见他衣衫洁净,几次挨得近了,大气不敢出,怕熏着面前文弱书生似的人。但要是说他家公子一句不好,他不能答应。

    呼啦一下站起来,情绪激动。

    “公子迟迟不敢下命,为的是谁,还不是那些妇人嘛!”激愤着,脖颈上青筋暴起,“咱们鲁莽惯了一头冲进去,便宜是便宜了,就不想想那些妇人?她们是谁,妇道人家,就是在这样的生死关头,被我们看了身子,我们是男子,觉得无妨不碍事,对她们来说就是要命的大事。一句话,一口唾沫就能把个妇道人家活活淹死。这头救了她们,转头她们就能投河去死,你信不信!”

    许苍临被呼呵得愣了愣。

    “这是公子的话,我原原本本问你,难道说得不在理吗!公子宁可吊在火眼上下不来,从咱们里头拨几个先将孩子撤走,为的又是什么!那些孩子非要跟着娘,哭天抢地不肯走,对着哥几个又是捶又是咬,杀猪似的乱叫。”

    他愤恨地拿栏杆出气,一拳砸在上头,抖落些尘土。

    再说话,语气颤抖,就只剩了委屈,不忿咕哝着:“……还不都是为了百姓,还不都是为了百姓。”

    茶肆里鸦默雀静。

    几乎落针可闻。

    没人敢说话,屏着气,凝了息,只能听见几声压抑的倒抽冷气。

    “我去吧。”

    无人说话,忍冬这几个字异常响亮,能够传入每个人耳朵里。

    阿越第一个不答应,方才听说海寇把城防士兵吊在村口她就心惊肉跳,村落里的局势听着就不好,到处是残暴海寇,太子妃殿下怎么涉险!

    如此紧绷场面,她说话和气却带着不容置疑。

    苏循章、袁洛白及在廊上等候的东宫护卫与众官员,无不齐刷刷地转头看她。底下大堂中的百姓骤然嗡嗡声响,议论声低低地起伏。

    温琅面色沉凝,神色晦暗,对上她眸子,忍冬抬头冲他笑了笑,示意无事。

    “我是妇人,也能骑快马。我去了,想是能解你们的燃眉大急。时间紧凑,不能耽搁,请为我备一匹掌了钉的快马。”

    先前满腔愤恨的伤者从纵横的布条里睁大眼睛,直愣愣盯着忍冬。

    没想到面前娇滴滴的女子竟还会骑快马。

    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他们为着男女大防,上不上,下不下,赶回城就是本来是想找个稳婆农妇,好歹把人劝出来安顿。但这想法真做起来,其实也难。

    就说城里妇人,不是病的,就是挨过饿的,要么自个还拖带着几个孩子。

    就算让他找到愿意去解围的妇人。

    下了一天一夜的雪,他知道雪路骑行有多难。

    一般稳婆农妇别说骑马,出行骑的大多是驴,即便撞运说服她们同乘,等他把人颠簸到,吐了几斤酸水,哪里还能做事。再看面前立着的这位娘子,简直就是慈眉善目,上天赏赐来的菩萨!

    “不可。”

    苏循章抬手,在伤兵说话前,止住他,不让他把喜出望外的话往外蹦。

    “大人不用为难,我有私心,为了阿琅而已。”

    忍冬说罢,茶肆外大街上立即响起闷雷般的马蹄声,转眼逼近,为首的几匹马刹停的一瞬爆发出高亢的马嘶声,带来一冲飞扬的雪沫。

    参军翻身下马,在门外抱拳,高声道:“大人,人已带到!即刻就能出城驰援公子!”

    温琅没动,不肯松开忍冬的手,任她杏眼圆瞪,佯装怒火,他岿然不动,手上只是越收越紧。不知过去多久,时间流逝应当不长,对他而言,每分每刻却很煎熬,眸光晦暗不明,直到眼底掠过一丝锋锐的寒芒。

    “备马,出城。”

    说罢,与忍冬携手下楼。

    几瞬后,刘五等人才反映过来,紧忙抬脚下楼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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