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陪着温琅回京,已是三月,春晖灼灼,催得桃花早开。
运河水暖,倒映两岸绵延柳浪。
于外,百姓只知太子肃清洪通两地酷吏,凯旋归京,争抢着在官府衙门铺设的木栅子外看热闹,想瞧一瞧这位国朝未来储君的玉容天颜。
百姓们爱瞧热闹,漕运渡头外挤得人山人海,人潮比起钱塘的浪,不遑多让。
文官却不似平头小老百姓,还有看热闹的心情,他们是如坐针毡,夹在天子与太子中间,两难得紧。
官船靠岸,教坊司奏乐,奏的不是《盛世清平》,而是《君恩朔日》。
两首曲子调子一喜一紧,小老百姓断然听不出有什么区别,总归是圣人皇庭的雅乐,但对于自小长在宫里的温琅,还有那些出入过内廷的官员们而言,一首小小曲子,已经意味深远。
迎接太子鹤驾的官员面有难色,在船放下登阶时,相顾了好一会儿,才登上船去迎驾。
旌旗蔽空,唰喇喇地迎风招展。
数十名东宫卫整装,站在船舳上,老百姓们伸长脖子探看,最先从雕龙画凤的官家大船上下来的竟然是一列手戴枷锁的人,左右都有东宫护卫夹道,应当是朝廷钦犯。
这也不奇怪。
打从年后雪化了,漕运冰雪溶解,随着一艘又一艘客船,漕船送来的,除了南方货物,往来游人以外,还有许多关于太子在洪州,通州两地严惩酷吏,清肃内患的消息。
如果茶肆桥底下说书人添油加醋地,说了足足两个月,众人都没听腻。
拥挤人群静了一瞬,瞬间又嘈杂起来。鼓噪吵闹中,有一高头汉子护着自己两个孩儿,与旁边一脸诧愕,像是进京游历的外地儒生说道:“听说了吗,那是内廷张夫人的母家,在通州捞了一把又一把油水,害死你这样的几个读书人不说,竟把黑手伸进修筑堤坝的饷银里头,去岁洪州堤坝垮了,水患泛滥,弄得大禹来了也难治哟。亏得千岁出马,将这些的眼里没王法的狗官一个个抓了起来!”
儒生长相清俊秀气,两眼只盯着队伍最前头,衣衫尚整,面容不败的白衣囚徒,眉头渐渐皱起。
他不说话,身后几名个头大些的儒生恨恨应道:“张家在通州作恶岂是一年半载,他家做的恶,罄竹难书,百死也不为过!”
“对!若非是这些恶鬼国蠹霸占通州学田,年年筛滤进京赶考的学生,不许我等受他家磋磨的人上京,我们的几位老师也不被逼得走投无路,想着为我们搏前程,最终惨死在州府大牢里!”
几人说着,眼里泪水涌动,怒气滔天,反而把高头汉子吓得一愣。
本以为这些干干净净的儒生是才进京的外地人,哪知他们对这回太子擒回来的罪犯有如此大的深仇大恨。
随着官吏喝道,人群不断向后退,挤动得更加厉害。
犯人走动时拖动脚镣,沉重冰冷的铁器擦过青石砖,发出哗啦啦的响动,突兀地钻进众人耳朵里,湃骨沁齿,犹如冬日冷不防饮了一大盆的凉雪,心底一阵阵发寒。
“方师兄!前头那位真的是苏大人!”
拥挤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道焦灼的声音,少年努力在拥挤人群里维持身形不倒,隔着数人,手兜在嘴边,与被挤开的同书院师兄囔道。
那厢青年也在艰难维持,不敢撞倒老幼妇人,眼睛望去,又转脸回来,用力地回看少年,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围在最前头占了好位置的百姓本就是为了见太子与太子妃来的,眼看一群高瘦钦犯无悲无喜地走过去后,竟然是一串哭天喊地,哭嚎叫冤的。
一口一声“陛下”,一口一声“冤枉”,哭得九曲十八弯,与前头掠过去的数十人截然不同。
人群鼓噪得更加厉害,不知是谁丢了东西出来,等众人定睛一看,才发现人群里陆陆续续有人朝着叫冤喊屈,肥头大耳的钦犯丢菜蔬。本以为左右官差也该怒喝一番,大斥呵止,谁知他们只是下意识地躲开,砸得肥头大耳几人是哎呦哎哟地胡天乱叫。
在官船底下等候上峰的官员们发现身后人群里爆发出不寻常躁动,眼神意识官差带一波人马,立即去平复乱象。
官员里有几名绿袍官员,年轻青涩,家中没有显赫根基,只能被上峰点来坐蜡,做这等苦差事。
他们心知肚明,据说千岁这趟洪州隐姓埋名,快马加鞭入了洪州境内,是带回该回京正罪的苏家老小不假,却也连同通州张氏全族,一并缉拿归京。
这通州张氏是何许人也?
这可是平承帝乳母的娘家,作恶一方,无人胆敢拿他家下手,千岁却是一铲子,将这恶患铲了干净,送回京城的奏疏写得是条陈清理,一心要为君父除去渎污天恩与君王圣明的恶贼。
说是如此,可那奉圣夫人张氏说到底是天子的跟前人,太后娘娘这位老圣人甚至也奈何不了张氏。张氏就是天子的一根龙须,拨弄不得。太子这般做法,平承帝震怒亲自派遣两拨人马前洪州,催太子返京。
听说圣谕用的是“扣押”。
去的第二波人,囚车也是带了去的。
他们身负皇命,哪怕面对的是太子,自觉不成问题。
然而等到了洪州,才知道眼前情势究竟有多为难!
别说带囚车,哪怕用团头铁叶枷钉了苏家任何一人,他们也休想顺顺利利地离开通州。
苏循章此人在地声望极隆,隆盛到无以想想的地步,百姓是不顾那些文官给经略大人议定的罪名,他们衣衫褴褛也要坚持千里相送。
一壶水一篮饼,哭得声泪俱下,若是有人为难苏家,哪怕就是苏家那条老狗,只怕百姓们也会以命相抗。
这还不算什么。
太子除了通州张氏一门,重审数年前张家强娶□□,霸占学田,不许学子上京赴考等诸多陈年旧案,为蒙受不白之冤者洗脱罪名,在地百姓无不感戴。
洪州通州两处地方相连又近,莫名拧成了一股绳,哪怕一人一铁锹,也能将他们这些奉命前去扣押太子与苏循章捶成泥浆。
在入州府之前,几名官员不知会是这种情形。
错愕之余,只好另想法子。
苏循章已然认罪,承认自己贪墨了修筑堤坝的饷银,太子却为他翻供,加上在地民情沸腾,百姓一路相送,官员们甚是为难。受太子命,暂兼理洪州诸事的袁洛白又是个老糊涂,一问他有何计策约束当地百姓,这老狐狸只会用话搪塞糊弄。
得益于两淮盐商鼎力相助,洪州抚灵内百姓所需粮食草药的大窟窿也填补上了。
袁洛白忙得脚不沾地,借口充分,一整日见不到人。
不得以,囚车枷锁出了通州竟还没派上用场。
那些与太子随行的官员们,这几个月不知经历了什么,个个吓得犹如鹌鹑,就连太医许苍临也一反常态,反过来劝阻他们,不宜妄动太子与苏循章。
今日奉命来接驾的官员,昨夜一宿没合眼。
这几个月,洪州通州在地多少封揭帖送进宫中,大大小小奏疏雪片似的堆在御案上。
京城四处传言纷纷,压抑许久的百姓对太子的期许一日胜过一日。
首辅刘松年携同几位阁臣在观星台外跪了一夜,求见天子,当日在观星台当值的牌子们都听见殿里传来器物砸地的碎响,接着便是平承帝压抑到低而嘶哑的怒吼。这样的事,自从元旦大朝会以后,三不五时就会发生。
事情已经脱离了天子的掌控。
他本应该控制这一切,这样的脱序是最高权力者无法接受的。
脱序意味着未知。
未知隐伏着恐惧。
恐惧,会让一个人心智慌乱,手足无措。正如此时在船舱内拜见太子的官员一般,冷汗浸透,不安游走。
分明是晴天白日,舱窗打开,阳光里尘埃漫舞,但他们身上仍旧隐隐觉得寒凉,像是又回到数九寒冬的时候,被迫着吻戏了一回冷风穿透棉袍的刺骨。
“下、下、下官惶恐,这是陛下的旨意。”
为首官员叩首告罪,跪伏在温琅脚边。
如果不是天子的意思,眼下船外那番景象,谁又胆敢让一国储君坐上囚车?
这可是天大的羞辱。
平承帝已经怒极,连日催问“太子何时返京”,外头教坊司奏的《君恩朔日》正奏到紧要的地方,传到舱内,听起来节奏快速催疾,调子压抑,仿佛在预示着什么,又像是抑抑的龙吟。君王告诫,近在耳畔。
刘五等人手中手按剑鞘,鞘内的白虹隐隐动着,活过来一般。
忍冬手里的蜜饯吃了一半,敛眉看了几眼,觉得无甚滋味,从船停靠以后再没吃过半口。阿越面色紧张,侍立在旁,重新往空了的茶盏里注水,整间舱内只能听见壶口流出的水声。
许苍临还想再劝,却被温琅叫罢,他从椅上站起身,逆着辰光,身姿俊伟,行动间透出一股松枝清气。
像是熬过一冬的孤松,抖落身上的霜雪,激带出骨子里的清寒。
听到身边衣料声,忍冬抬起头,只见温琅伸手来抚了抚她鬓发,替她将新长出的碎发别到耳后,然后结果她手里吃了一半的蜜饯,在众人注视下,自然地放进口里,轻笑着咀了起来。
蜜饯是甜的,温琅眼里的情意也是甜的。
忍冬却觉得嗅到了苦涩的气味,一开口,才惊觉自己的嗓音有多低沉,“阿琅…………”
温琅俯下身,额头与她相触,闻着她发间透出的淡淡茉莉头油香气,眼里没有半分哀色,只有郑重而温柔的承诺,“等我回来,给你烤芋头。”
河岸清波被杲日一照,银光粼粼。
故意似的,跃在他拉开一些距离的俊逸脸上,横亘过挺拔鼻峰。忍冬咬牙,他抬手,刮了刮她鼻端,将她几乎就要冲破理智的怨怒一块儿刮了下去。
忍冬眼眶酸胀,心像被人一刀贯穿了,锥心刺骨得发疼。
钢刀不肯给人痛快,只是一味在搅,搅得她血肉模糊。
外头的擂鼓声,一声紧过一声,雅乐沉闷,她还是从圈椅里站起身,节制着,压抑着,亲手为温琅解了那身皇长子常服上的玉带金裎,将这身象征着天家荣耀的朱红枷锁除将下来,随手掷在一旁。
温琅看着她的发顶,由她摆布,她说抬手便抬手,她说转身便转身。
除到冠子摘去,只剩素纱里衣与裹发网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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