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从未想过会在平承帝脸上看到这等茫然,惶惑,惊疑,不安的神色。

    他已经失态了,怔怔地昂着头,与高昌长公主对视,许久,才从干涸龟裂的喉咙挤出一句:“皇姐既早知道,为何不说。”

    声音发颤,抖动着。

    高昌长公主已在静默对望里弃了局,转身下阶,扯过忍冬的手,正待要走,忽闻身后这句话,脚步顿住。

    “是啊,本宫若能早些时候知道,阿瑶或许就不会惨死。”

    “本宫只后悔,当年在随母后去了行宫,让你有机可行。皇弟不妨扪心自问,身为君,身为父,你对琅儿岂有一丝真情!太子不是你,赵忍冬也不是阿瑶,天下夫妻,未必人人如你铁石心肠。”

    忍冬的手被高昌长公主握得死紧,那只生在天家,富贵无痕的手也在颤抖。

    “是你,利用了阿瑶。”

    “你知道她心软,知道她单纯仁善,你利用了她,京城贵女里头,再没有比郭家女更合适做你垫脚石的妻子。”高昌没有回头,脚下步子卖了出去,只丢下一句:“陛下,是也不是,你心中最清楚。”

    忍冬心中百转,已被高昌长公主拉至殿门。

    平承帝一句“拦住她”,门外锵然一声,御龙卫□□相错,将殿门封死。

    高昌长公主伸手过去,扣住那一杆□□,红缨穗子打扫在手背。

    “以皇姐的脾气,不会到今日才说出口……”

    忍冬回头,只见平承帝忽地站起来,踉跄两步,扶着蟠龙金柱下了一个台阶。

    他道袍低垂,站起来之后更显得衣丰人瘦,唯独几根脚指肿胀得厉害,却仍旧推开张氏搀扶,独自勉力地走了下来,站定之后,笑了笑,“朕知道了,是太子。”

    “是太子告诉你的。”

    平承帝虚白着脸,豆大的汗水涔涔而下,卡在眼角沟壑中。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

    拖着病体行走两步,脚上如同走过刀山剑林,却兀自笑着,兀自低吟,自问自答,“一定是太子,是他!是他!他竟敢再一次算计朕!他还与皇姐说了什么?”

    “是朕成全他拖着跪坏的腿去凤仪殿见他母后?”

    “是朕有心让他去见郭玉瑶悬在梁上的尸首?”

    “还是朕将郭玉瑶埋在西山,不入皇陵?他究竟与皇姐说了什么!”

    平承帝快步上去,推开忍冬,灰败的指甲扣紧高昌长公主的手臂,不断施力。

    到底个病人,如何能抵得上高昌长公主的气力,她轻轻一挥,将手抽出,平承帝失力,一声巨响摔倒在地,眼珠像是困兽似的,不断转动,企图冲破眼眶的禁锢。

    满口嘟喃。

    张氏大惊失色,呼呵殿外禁卫拿下长公主,自己则连滚带爬地上前去,抱着平承帝哀吟哭嚎。

    殿外禁卫见状冲入殿内,被平承帝一声呵止,不得以,只能退了出去。

    眼看国不国,君不君,听他兀自抖落种种不堪的旧行,高昌长公主满腔愤恨扯起平承帝的衣襟,将那副九五尊躯扯得脖颈向后倒仰,犹如一束飘蓬,被迫与她对视,厉声诘问:“阿瑶一心信你,你还对阿瑶做了什么!陛下!”

    平承帝被拎得喉头发紧,后颈疼痛,嗫嚅低吟,嘴里不知在说什么。

    高昌长公主脸已阴沉,赫然松手,撂下平承帝,扯上忍冬将哭喊抛弃在身后。

    西山上绿涛翻滚,迎面风声猎猎,忍冬忽然觉察风里有一分潮意,日近中天,辰光中长公主半张面容僵硬着,水光浅浅,一味拖着她,快步下玉阶。

    观星殿高耸入云,脚下长阶好似永远走不完。

    行至一半,西山最好的景致将要隐没眼角,高昌长公主忽然顿住,一言不发。

    只留给忍冬一道颤抖的背影。

    再走,西山便要从眼里落下去了。

    忍冬眺望,碧色鲜妍,春日山色浓郁,是苍翠的,鲜活的,一眼望不到边,与瓦蓝天色在远处相连,舒心凝神。山风微凉,绿浪翻滚。

    还能再苍翠上许多年。

    玉阶左右只有旗帜飘扬,犹如迎风的炬,锋锐肃杀。

    “姑姑,我想见阿琅。”

    忍冬轻声道。

    高昌公主眼里潸然,回顾她。

    半晌,嘴角微扬,声音充满嘲讽,眼眶里的泪却相背地落了下来,“他也只有你了。”说罢将她扯下来,脚步仍是急的,走了数阶,低声道,“好生待他。”

    轻柔的语调钻进耳朵,忍冬低应一声,“我与阿琅少年夫妻,白首相伴,心意不移,死了也要葬在一处。”

    前头良久无话。

    诏狱前聚集了许多百姓,常年肃然沉闷的长街人潮如织,一眼望不到头。

    差役前两日前来驱人,不慎将几名学子掀翻在马下,百姓见状立即围了上来,险些闹出大乱子。而今朝局动荡,几位前朝重臣也参与其中,静默立在诏狱前,差役更是为难不敢前,才有了这副水泄不通的样子。

    高昌长公主身份尊贵,与别不同,自称是天子口谕,诏狱只得大开便门。

    清流们见是公主车驾,以为天子有恩赦,高昌长公主与忍冬才下车驾便被来人堵住,高昌只得留下应付这些官员,忍冬独自踏入诏狱。

    沉闷的兽头大门闭拢,迎面即是一股酸腐的气味。

    越是走到牢室深处,这股阴冷酸腐气味愈发沉重,隐隐约约,夹杂着幽暗晦涩不明血腥气,如同活生生魑魅,几度将灯盏里火苗吹得摇曳。

    “太子妃殿下受累,这里头气味着实不大好闻。”

    “不妨事。”忍冬道。

    她身后缀着公主府的两名干练仆妇,长道里只有彼此脚步声。

    几间牢室空着,木架上挂着的枷锁团头血迹未干,各色刑讯逼供用物就这么摆放开来,冷兵利器,百种花样,看一眼已经叫人齿寒。

    忍冬闭了闭眼,收回余光。

    地狱若有十八层,第十八层就在诏狱。

    不知走了多久,前头领路的锦衣卫总算停下脚步,手中泛黄的灯盏火焰跳跃。忍冬还未走近,就听见一声瓮声瓮气的清嗓子声,接着就是铁链哗啦啦的响声。

    苏六娘啐了口中的一茎干草,两手扒拉着木栏,脑袋几乎快探出来,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活像见鬼似的。

    但看他衣衫完整,身上皮肉完好,可见没有受到刑讯之苦,就连同一牢室角落里闭目养神,不为外物说侵的苏循章瞧着应当也没有受到重刑拷掠。

    忍冬心下稍安,脚步往前。

    一墙之隔牢室内的景象登时映入眼帘。

    仅有的光从高处一拃长的墙口里倾泻下来,温琅除了服,坐在空无一物的牢室中,半束辰光洒在身上,脸色微白,却已经听出来人脚步,撑着疲乏睁开眼,流露出两分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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