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尾了, 中午的日头有些辣,巴虎体壮还穿着夏日的单袍子,今年冬天要比去年冬天来的晚。但草原上的花草倒是没受气温的影响, 按时按点的进入了枯黄的状态,河水也进入了枯水期,哗哗流淌声都小了不少,河底圆润的碎石露了一部分出来。河边的水草冒出新叶就会被牛羊啃食,残留的草杆在秋末终于坚守不住了,彻底折腰在牛羊的蹄下,一半垂在水里, 污浊了河水。
这一切的景象都是这片草场在无声驱赶生活在这里的牲畜和人群,其其格和吉雅在能抬头会翻身的年纪再一次坐进了勒勒车里。
临动身前,巴□□马过来拉开车门, 刚好跟努力抬头的小丫头对上眼, 他弹了下响舌, “坐好了, 我们这就走了。”
“走吧。”蜜娘伸直了腿靠在被褥上, 昨晚被缠了半宿, 她腿都是酸软的, 说着话都忍不住打呵欠。
巴虎倒是神采奕奕的,关上门挡住清早的寒风, 隔着木板说等两个小的睡了让她也睡一觉,“盖上被子睡,别躺着躺忘了,睡着了再没盖被子。”
惦记着这事,半途中巴虎驱马过来隔着木板听里面没孩子的说话声,轻手轻脚推开车门, 看娘仨都盖着被子才放心离开。
到了晌午也没开火,蜜娘蒸的米糕哪怕是凉了也是软的,正午又热,骑在马上分吃了半锅,一点没耽误赶路。直到日头西斜,人累羊疲了才寻了个临水的地方停下来休息。
蜜娘赶紧给两个娃穿好衣裳给抱下马车,铺了毛毡让兄妹俩可劲的翻身,睡了大半天,正是精神的时候,再不让他们折腾折腾,晚上又是睡不着。
巴虎带着朝宝和希吉尔在拆牛背上绑的东西,蜜娘搬了火炉子下来准备生火做饭,河边挤满了饮水的牛羊,她把大黄喊来守着其其格和吉雅,“我去上游打桶水,你看着别有牛羊过来踩着你的小主人了。巴虎,你留意一下。”
巴虎瞟了一眼,看到大黄卧在两个孩子旁边,随意点了下头,大黄喜欢两个娃,看娃不比巴拉带狗崽差,都是尽职尽责的“奶娘”。
秋天的河水里有浮沫,都是沤烂的草渣,蜜娘找了个水深的地方撇去浮沫,趁着浮沫来不及聚拢,手脚麻利地舀了半桶水。来时的路上她看到不少干牛粪,水提回去了看两个孩子口水津津地吮脚趾,大黄还在原地卧着,她又提了羊毛袋去捡牛粪回来生火。
牛背上的东西都卸了下来,巴虎三个人又忙着扎毡包,路过吃脚的兄妹俩时,巴虎绕了个弯没让俩孩子看见他。
“东家,你这两个孩子着实听话,坐车赶路不哭不闹,放地上了也不缠人,没人管就自己玩自己的。”希吉尔转过头多看了两眼,撇过眼就见大黄警惕地盯着他。
“听话?”巴虎没见过别人的小孩,不知道自己的两个娃算不算听话,“今晚你就知道听不听话了。”两个都是磨人精,人小脾气还不小,其其格是外露的霸道,一不如她意就大声嚎哭。吉雅看着温吞,内里也是个霸道的,要是其其格先吃奶,他就推妹妹,睡觉还一定要把腿搭妹妹身上,是个争强好胜的。
“我大哥家的孩子都两三岁了,每逢转场他不是哭就是叫,嫌吃的不好,睡的不好,烦人得紧。”希吉尔摇了摇头,“像你家孩子这么大的时候,白天喊不醒,夜里睡不着,嗓子哭哑了都还要哭。你家这俩孩子是我见过最懂事的了。”
但到了夜里希吉尔就想打嘴,夸早了。
“你俩都进去睡,有动静我喊你们。”巴虎抱着裹了小被子的其其格坐在火堆边,饭后天黑了,两个孩子一抱进毡包就哭,抱着晃都不行,非要出来盯着乌漆麻黑的夜色。
蜜娘给吉雅换了尿布也走了出来,她怕冷,穿上了雨披还夹了床被子出来,脱了鞋坐毛毡上用被子盖住腿。
“你也坐进来,困了就打个盹,有动静我喊你。”巴虎累了一天,蜜娘想让他休息一下。家里养了十一条狗,要是有野狼过来,总不能发现不了。
巴虎就是再胆肥也不敢睡,他不仅没坐被窝里,还抱着其其格站起来离开火堆,身体暖和了就发困,还是被冷风吹着醒神。
“今年要不要接娘过来住段日子?”巴虎突然说起了不相干的事,看蜜娘发愣没反应过来,他解释说:“等下雪瓦湖结冰了我带你去溜冰,其其格跟吉雅肯定是不能带过去。”其实他是觉得两个孩子太绊腿了,走哪都要带着,他跟蜜娘只有在两个孩子睡着了才能说点悄悄话,做点旁的事。
“溜冰每年都可以,也不急着今年。”蜜娘握住吉雅抓她头发的手,“我还可以在门前的河里溜冰,也不一定非要去瓦湖。”
巴虎一听她这么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今年逮鱼你就不去了?”
蜜娘想了想,婉言拒绝:“娘她也不一定愿意来。”夏天那会儿巴虎说的话让她对他娘心生忌惮,她的确是怕两个孩子被抱走了。
“家里不是还有牧仁大叔,让他帮着看一天不也可以?”蜜娘更放心牧仁大叔看孩子。
“也是,我把他忘了。”巴虎没再多说,看蜜娘一手支在身后,他走过去坐她身后让她靠着,瞟了眼大眼睛骨碌转的小丫头,做贼似的咬耳朵:“带孩子累不累?”
蜜娘摇头,“有你帮我带娃,孩子又听话,不觉得累。”真正累的是巴虎,要管近两千头牛羊,还要照顾着家里,“明年我们别蓄羊羔牛犊了,就紧着这一两千头牛羊养着,别为了扩大牲畜群再把人累垮了。”她偏头靠在男人的颈侧,温热的呼吸打在露在外面的皮肤上,“你别太累了,我心疼。”
“唔——”巴虎又不自在了,支支吾吾缓过那个劲儿,等脖颈上的鸡皮疙瘩消退才低声说都听她的。一低头,就见其其格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明知道她听不懂,巴虎还是有些尴尬,大手盖住她的眼睛,“磨人精快睡,夜都深了。”
两个孩子不哭不闹的,就是不肯闭眼睡觉,非要看着人嘴吧嗒吧嗒地动,不动就要伸手抠。
“都是什么怪毛病。”巴虎咬了下伸到嘴里的小手,都这个样了,还一个两个夸孩子听话。
“估计是随你,我小时候不这样。”蜜娘按下吉雅的小爪子,她一说话他就老实了,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
巴虎可不承认,哪怕他不知道他小时候是啥德行,“又胡说,你还知道你这么大一点的时候是什么性子?”
“这我还真知道,我娘我阿奶都说我小时候乖巧听话,大人忙的时候我就躺在摇篮不吭不声的,特别给人省事。”蜜娘说的得意洋洋,但在巴虎问出下一句话时,得意的笑干在了脸上。
“我很少听你说起家里人,趁着现在没事干,你给我说说,免得我犯困打瞌睡。”
蜜娘沉默,在吉雅又一次来扒她嘴的时候,喑哑着嗓子说:“没啥好说的,说的再多也没用,以前不认识,以后也不会见面。等我们回临山了,你选辆旧的勒勒车把空隙都用泥封上,我用来放蜂箱。”
她的话转换的太突兀,这让巴虎更想知道是发生了何事才让她闭口不言,“你可知道你夜里会说梦话?每隔段时间你都会做梦喊小弟小妹快跑。”每次都是这一句话,喊出来后就平静了,睡的沉,但眼角会滑出眼泪,次日转醒了像是不记得做梦了,一点没受影响。
蜜娘皱紧了眉头,她不记得做过这种梦,但巴虎又不可能拿这句话诈她,“吵醒你了?我没印象。”
“我觉浅,有点动静就醒了。”巴虎转了个身跟她并排做,没有执意要去看蜜娘的脸,但握着其其格的手去碰她,“还是不想跟我说?”
蜜娘双手交握,忍不住发抖,仰头大口呼吸沁亮的夜风,她问巴虎有多久了。
“从你有孕。”
“那你怎么到今天才问?”
“那时候离你来漠北还不足一年,家里出了那么大的变故,会做噩梦也是正常的,我想着你白天好好的,忘了就忘了,也就没再提起。”只是没想到她每隔段时间就会做同一个梦,说同一句梦话。
蜜娘“哦”了一声,就在巴虎以为她不会开口了,就听她颤着嗓子说:“我小弟小妹本有活下来的机会,但被我阻止了。”
巴虎心里一紧,伸手揽住她的头,温热的眼泪淌进他领口,他没说话,等着蜜娘继续说。
“地动那天,晌午饭后我要出去给蜂箱里的蜜蜂补水,我小弟小妹也要跟着去,但那天特别热,蚊虫都跑出来了,我怕蜜蜂蛰人就没让小弟小妹跟着,让他们在家睡觉。我刚走近放蜂箱的地方,路面就裂了条缝,缝变成深沟,等我跑回家,我们村的房子都塌了,我家也是。”蜜娘抹了下眼泪,咬着下唇含糊不清地说:“我扒开碎砖碎瓦,我爷奶爹娘压在房梁下,我小弟小妹在门口趴着……”
“好了好了,不说了。”巴虎抱紧了蜜娘,“人各有命,你不让他俩跟你出门完全是出自好心,就是跟出来了还有掉进深沟的可能。”心里藏着这么件事,平日里乐呵呵的,要不是做噩梦说梦话,巴虎怎么都看不出来。而且她对家里爹娘兄弟极少提起,就连过年过节也不祭拜,给人的感觉就是跟家里亲人的感情淡薄。
巴虎现在才明白,不是感情淡薄,而是蜜娘把感情都压在了心底。
难怪去年初初见面的时候,蜜娘眼里是麻木的,像一口看不见底的深井。
母子连心,蜜娘一哭,其其格和吉雅也跟着哭,这次其其格没假哭,抱着她娘的手不松手,眼泪珠子啪啪地掉。
巴虎赶忙把小丫头塞蜜娘怀里,有两个孩子闹,蜜娘也顾不上再沉浸在伤心中。
“咋了咋了?被狼咬了?”朝宝迷迷瞪瞪地跑出毡包,火堆上的火都灭了,只剩星星点点的火星子,他也只听见了孩子哭,“睡得好好的听到哭声,我还以为狼来了。”
“你把希吉尔喊起来守夜,我跟蜜娘带孩子进去睡觉。”巴虎抱起吉雅,半搂着蜜娘站起来,这个时候他庆幸孩子缠着要娘抱,蜜娘躺在被窝里搂着两个娃轻声哼小曲,等两个娃睡了她也迷糊了。巴虎没作声,等蜜娘呼吸平稳了才侧着身子盯着她,毡包里很黑,只有桌上的一灯烛光照亮了一角,模模糊糊能看见她眼鼻的轮廓。
他琢磨了半夜怎么安慰蜜娘,搜肠刮肚攒了不少的话,但等天亮了,蜜娘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像是忘了昨夜里的事。巴虎憋了一口气也不敢吭声,不知道是她忘了还是不想提,白天赶路的时候隔段时间就要跑过来看一眼,没被发现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被发现了立马扯出笑。
“我不用安慰,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挽回不了,说什么都没用,时间长了我忘了就好了。”蜜娘斜了男人一眼,“你要不提我都快忘了。”但昨夜哭了一场,心里轻松多了。她只是不想听到安慰,旁人的安慰也没用,更何况巴虎又是个拙嘴笨舌的,从他嘴里说出的话让她害怕。
昨夜竟然假设用掉到深沟里的死法来安慰她,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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