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晴,云絮阁静悄悄的,帷幔挡着穿过窗格的亮光,躺在软榻上的女子双眸紧闭,像是做了噩梦,脸颊绯红,乌发被冷汗打湿,黏在耳边。

    谢乐慈梦见自己身处于一座巍峨的宫殿,灰蒙蒙的天空下着大雪,朱红色地砖铺满层层银霜,而她却身穿华丽的嫁衣,头顶戴的首饰沉甸甸的,让人抬不起头。

    远远望去,雕栏玉砌好似被雾气笼罩,若隐若现的,殿内空空荡荡,脚下的白玉瓷砖冰凉刺骨。

    殿内的烛光闪烁,她不受控制地走向这座殿宇,越往里边走,烛光越发微弱。

    幽咽哭泣的声音在殿中回响,在一方矮几的旁边,少年蜷缩成一团,他的身形要比周策再小一点,宛若一只毛茸茸的雪球。

    他的墨发凌乱,穿着颜色发暗的锦袍,袖口的丝线也冒了出来,模样窘迫,甚是可怜。

    谢乐慈慢慢地靠近少年,想要仔细看清楚他的脸,偏偏却是模糊又朦胧。

    不知为何,她的直觉告诉她,面前的少年,是曾经在皇宫生活的尧儿。

    转眼间,殿内起了大火,谢乐慈僵硬地站在原地,她想出声呼唤仍在蜷缩着的少年,谁料那团火苗蓦然诡异地窜上少年的锦袍。

    少年近在咫尺,尽管她不断地在挣扎,却不能触碰到他。

    谢乐慈的呼吸也变得困难,她的眼圈泛红,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在脖颈,火势在蔓延,全然让她忘了此刻是在做梦。

    她不想看到大火会把少年烧成灰烟。

    一直以来,这座宫殿都无人陪着少年,即便是漫天飘雪的日子,他都没有一件御寒的冬衣。

    她还未曾同他一起看雪、围着火炉取暖,还未曾同他拜堂成亲。

    宫殿瞬间崩塌,烈火把原本巍峨的宫殿烧为废墟。

    谢乐慈猛然被惊醒,模糊的视线慢慢清晰——妙蕊在紧张地为她擦拭着额头的冷汗和眼角的泪珠。

    妙蕊停顿须臾,顿时绽开笑容:“姑娘总算醒了,方才奴婢看见您被梦魇得厉害,叫了姑娘好几声,都不见效。”

    谢乐慈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约莫着有半盏茶的工夫,她深呼了一口气,掀开丝衾,说道:“妙蕊,我梦见起了大火,可是一点也不像是在做梦,感觉很真切。”

    “奴婢有时候做梦也像姑娘这般,醒来还觉得梦里的事情真的发生了,但等到洗漱过后,就不记得做了什么梦了。”妙蕊换了一张干净的帕子,笑着说道,“姑娘也莫要把梦当真,老夫人以前跟奴婢说过,梦都是没有根据的,心里惦记着事情,反倒会睡得不踏实。”

    说到此处,妙蕊沉吟片刻,说道:“姑娘定是前些日子在乌衣巷受惊了,所以才会做噩梦的,待会儿等姑娘用完早膳,奴婢就去煮安神茶,夜里再点上沉香。”

    谢乐慈恍惚地点点头,哑声说:“妙蕊,有热水吗?我想去沐浴。”

    “奴婢这就去让紫烟备热水。”

    彼时,府邸的丫鬟在前院修剪花枝,树影倒映在涓涓细流的池塘,开败的桂花花瓣伴着细水流淌。

    向来慢声细语的郑管家破天荒地扯着嗓子说道:“几位小兄弟,走慢点,走慢点,用早膳的地方在这儿,不是在那儿!”

    只见被郑管家称呼为小兄弟的几个男子长相粗犷,衣装古怪,上身是用兽皮做成的短衣,下身则是宽大的合裆裤,走路的姿势毫无斯文可言。

    他们的皮肤很粗糙,像是常年得不到雨水滋润的甘草。

    “乌统领,怪不得小祖宗要来大梁,瞧瞧这院落多气派,比咱们那帐篷还漂亮,真不知道领主是怎么想的,放着这么舒服的屋子不住,嗐,看得我都不想回北漠了。”

    “没出息的家伙,大梁不就是比北漠多了点花花草草?这儿连块草原都没有,骑马都骑得不痛快。”

    “申屠,你这话说得不对,我觉着北漠不如大梁,昨日买的那坛烧酒,味道又烈又有劲头,赫连将军以前喝酒只喝一杯,昨儿个可是整整喝了五杯呢,怪不得小祖宗不急着回北漠,这里的酒菜好吃好喝的,还有那么多消遣的去处,换作是我,我也不想回去。”

    申屠冷哼道:“你们才没出息,咱们领主若是知道你们一个个儿都不想回北漠,肯定要让你们去胡杨林里抓满一百只乌鸦。”

    “呸!我们不过是说说而已,怎的?你还想去领主那儿告状不成?”

    面目稍微清秀些的男子不耐烦地揉了两把脑后的粗辫子,厉声说道:“行了,都闭嘴,吵什么?丢人现眼的。”

    几个男子识相的绷紧了嘴巴,随后才发现站在池塘边的丫鬟用奇怪的眼神地在看着他们。

    申屠幸灾乐祸地笑了笑,说道:“乌统领,他们的臭毛病早就该改改了,不管到哪里都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聒噪得跟蟋蟀似的。”

    乌含青瞥了一眼申屠,鄙夷地说:“半斤八两,你也闭嘴,没听到郑管家要你们往那边走?乱逛什么?走慢点,赶着投胎去呢?”

    “乌统领,您消消气,我们走慢点就是了。”

    郑管家气喘吁吁地站在拱桥上,向乌含青招手说道:“乌兄弟,过来吧,走过这座拱桥,就到用膳的地方了。”

    乌含青应道:“多谢郑管家。”

    “客气了,客气了。”郑管家擦着鬓边的汗,声音有气无力的。

    他难以想象三姑娘以前在北漠的日子是如何过得,身边竟都是一群没规没矩的莽汉,不仅说话虎头蛇尾、举止豪放,还不分场合地大声喧叫,也就只有乌兄弟和那位赫连将军懂点礼貌。

    幸好老夫人决定让三姑娘以后在青州生活,否则三姑娘该会成了什么模样?

    ……

    谢乐慈刚用完早膳,就被老夫人唤到延年堂。

    老夫人眉眼带笑,近些天的忧愁都在此刻消散,“赫连将军千里迢迢地来到青州,老身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尝尝案上的红茶和桂花酥罢。”

    赫连舟不自在地点头,大抵是从小在北漠生长的缘故,一时之间对大梁的吃喝都有些好奇。

    他在饮茶之前,看了看坐在老夫人旁边的谢乐慈。

    她似乎变了很多,不再像是在帐篷里盘算着要偷溜出去玩、总是让领主担心惦念的小祖宗。

    谢乐慈也目不斜视地在看着他,心里在嘀咕着,赫连将军一定是连夜赶来的,不然怎么还未到辰时就到谢府了呢。

    赫连舟低下头,揭开杯盖,轻啜了两口,接着又拿起一小块桂花酥。

    老夫人满怀欣赏地看着赫连舟,暗暗思忖,赫连将军虽是在蛮夷之地长大,但举止并不粗鄙,端的是身躯凛凛、玉树临风。

    他的年纪也比自家孙女大了几岁,即使没有读过书,但却已经当上了将军。

    若能留在青州,若想谋个武官,也不在话下。

    只可惜她的孙女偏偏看中了皇帝。

    那是九五之尊的君王,他的心怎可能停留在一个人的身上。

    老夫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事已至此,最后就看谢廷的意思了。

    “赫连将军难得来一次大梁,不妨在府里住些日子。”

    赫连舟起身拱手说道:“在下这次来是受了领主的指令,带……姑娘回北漠,不便在青州久留。”

    老夫人摩挲着拐杖,似笑非笑地说:“乐慈是我的孙女,十几年来都在北漠吃苦,没穿过一件漂亮的衣裳,没有用过像样的脂粉,更没有见识过大梁的山水,谢廷喜欢吃苦,老身不拦着,可他若还想要自己的亲女儿继续在北漠吃苦,我绝对不饶他。”

    “领主没有这个意思。”赫连舟的语气仍未有一丝起伏,“老夫人误会领主了,他让在下告诉老夫人,姑娘这次去北漠只住半个月,半个月以后,在下会护送姑娘回谢府,往后的日子,就劳烦老夫人操心了。”

    “北漠的环境的确没有青州的好,但领主没有亏待过姑娘,他为了给姑娘换身新衣裳,连着骑了三天的马,去西域给姑娘买最漂亮的衣裳——”

    赫连舟想到领主在他临走前叮嘱过他,在老夫人面前,应该少说话,注意礼节。

    刚才的拱手礼,也是领主教给他的。

    而现在,他却多言了。

    谢乐慈侧目对着老夫人,柔声说道:“祖母,赫连将军说得对,祖母误会爹爹了,我在北漠的漂亮衣裳数都数不清呢,爹爹从来没有亏待过我。”

    赫连舟抿嘴轻笑,他以为谢乐慈还要接着待在老夫人身边,乖巧的一言不发。

    老夫人的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误会过谢廷太多次,每次她都在告诫自己,下次一定不能误会谢廷。

    然而却一次又一次的犯下错误,跟谢廷争执不休,断送了母子之情。

    她苦笑道:“好,是祖母误会了,既然你爹爹想要你以后留在谢府,祖母高兴都来不及。”

    “赫连将军,你想要何时启程?”老夫人扶着谢乐慈的胳膊,往前走了两步,说道,“府里有几辆马车,要比寻常的马车赶得路程远,到时候让郑管家给赫连将军牵三辆。”

    “领主吩咐在下,能快则快。”赫连舟敛去笑意,颔首说道,“明日启程最为合适。”

    老夫人抚摸着谢乐慈的手背,沉默半晌,道:“孩子,若明日启程,今儿个就要收拾包袱了,赫连将军是替你爹爹做事的,趁着还有些时辰,你带着他去黎安街逛一逛,尽点地主之谊。你爹爹喜欢在乌衣巷开的那家茶楼,喝它那里的阳羡茶。”

    “还有五芳斋的蒸栗粉糕,让老板娘包得严实一点,等到了北漠,也不会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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