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对方竟是杨楮,段重柯木然呆立,直到杨楮摆了摆手,他才如梦方醒,毕恭毕敬地作了揖,撇下嵇昀自己逃遁了去。
杨楮这个名字对嵇昀已经不算陌生,先是在献宝大会上就听白锡圣提起过一次,说他是隋朝皇室后裔,其次段重柯还曾说过,杨楮有一套天机剑法,比自家海昏剑法似乎还要高明。
“杨大叔,这姓段的心狠手辣,不该放他走。”
杨楮翻动眼皮,僵直的脸似怒非怒,唬得嵇昀不敢作声。
“捡回一条命就赶紧滚吧。”
面对杨楮突如其来的叱哆,嵇昀有些语塞。
杨楮背转过身,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我可以救你这次,却救不了你下次,在这个世道下,要想不被疯狗吃掉,首先你就得变成一条疯狗。”
嵇昀暗自想想,这位杨楮大叔虽然说话尖锐了一些,但毕竟是有副好心肠,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他便向杨楮鞠了个躬,准备辞去。
“感谢大叔救命之恩,将来有机会再来图报,您多保重。”
杨楮也不理会嵇昀,转动车轮往小屋缓缓走去。
“咳咳!”
忽然,杨楮开始咳嗽不止,嵇昀忙上前查看,见他刚刚还是黄白的面皮已经变成焦紫色。
“杨大叔,你这是怎么了?!”
杨楮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茅屋。
嵇昀赶忙跑进屋里,四下寻觅了一会儿,注意到床头处有一个小瓶。嵇昀把小瓶拿给杨楮,他示意地点了点头,嵇昀便从瓶中倒出几枚晶莹通透的药丸,伺候他咽下。
须臾,杨楮脸上的黑云果然散去,人也清醒了过来,他先是调理了一阵气息,随后上下打量着嵇昀。
“你刚刚?”
杨楮见嵇昀行动吃力,瞧出他中了毒。
“是那姓段的施的毒药,有浓郁的花香,闻了以后四肢无力、元气不通”
杨楮捏过嵇昀的手腕,瞑目切诊一番。
“来,进屋去。”
二人同进茅舍,杨楮在屋里七手八脚翻找出许多瓶瓶罐罐,还有一本落满灰尘的册子,随手掸去浮土便从头翻看起来。
嵇昀坐在他旁边,见书面上有四个歪歪扭扭的小字——《黄帝内经》。
“这本书好像见过。”脑海里思索了片刻便想起来。“对了,是紫微宫东墙三横七纵阁上左起第二本,记得好像是套医书。”
杨楮全神看书,一目十行,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将百页医书翻遍,然后恍然自语道:“明白了!明白了!”
他从大小药瓶里挑出十多种药沫,混兑调配,制成满满一大碗黑油油的药液,凑近还会闻到一股腥臭味。
嵇昀指着眼前这奇怪的黑色药汤,面生疑惑,看样子杨楮是要他把这碗东西喝下去。
“段重柯给你下的毒虽不致命,但作用久了就会损伤经脉。”
杨楮把兑好的药汤递到嵇昀手里,见其迟疑,便笑道:“放心吧,都是些祛毒通络的方子,不但治病,还能强身。”
不知怎的,相识虽短但嵇昀却是打心底里对杨楮格外信赖,他点了点头,强忍着臭气将满满当当的药汤一饮而尽,紧接着肚子里便叽里咕噜连叫了好几声,随即足底生出热气,手脚也活络起来。又待过了片刻,体力精神便恢复如初。
“神了!杨大叔,想不到你的医术竟也如此高明!”
嵇昀喜得手舞足蹈。
“我的医术?狗屁,我才懒得学那东西,只因为我害了病,儿子才备下了这许多药。”杨楮指着《黄帝内经》继续说道:“亏得他誊抄了这本书回来,要不然对你这事,我也是束手无策。”
嵇昀一边听他说着一边惊嘘不已,想不到世上还有杨楮这样绝顶聪明的天才,即使是这样一般晦涩的古籍,他走马观花浏览一遍,便就通晓会用。
嵇昀把赞羡的心里话对杨楮说了,杨楮哈哈一笑,即说道,本来世间的百般学问,都是妙理互通的,只需学好一样,便该触类旁通才对。说到这里,他开始感叹道:“我那个儿子哪里都好,就是脑子木性了些,为誊写这本《黄帝内经》,竟足足在妙桓峰上待了半个月简直荒唐,就算把乾元门所有的书都背下来也用不了这么多天。”
杨楮的口气之大,真叫人大开眼界,不过他确实天赋异禀,难怪能做状元。
嵇昀自然知道他的儿子,或者说养子,便是端阳会上献宝的白锡圣。
此时白锡圣并不在家,这本《黄帝内经》是他从乾元门抄录回来的,可想而知他一定多次潜入紫微宫。乾元门高人如云,紫微宫更是九禁之地,白锡圣一连半月暗伏宫内,竟始终未被察觉,可见他确有过人手段。
嵇昀正兀自心想,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杨楮道:“谁来了?”
嵇昀隔着竹帘向外探视,见院中静立两位光鲜美丽的女子,一个穿紫色罗衫,一个着黄色花裙。
黄衣女道:“杨大叔,我们姐妹前来送药。”
杨楮微微一笑,忙答道:“原来是阮氏姐妹,辛苦你们了,锡圣不在家,把药交给这位小兄弟就好了。”
黄衣女道:“师父嘱我姐妹,要赶在端阳节前把药送到,路上误了时节,还请您老海涵。”
杨楮自然没有见罪的意思,客气地回了话。嵇昀得杨楮授意,走到院子里向姐妹二人拱手见礼,随后取药。
紫衣女微微一愣,朝屋里说道:“杨大叔,我俩出门时,师父特别嘱咐,这次见面要璎璃亲手为您诊断身体。”
杨楮笑道:“老汉苟延残喘了十多年,自认命苦,请转告仙子,不必劳心费神了。我余生只盼大仇得报,其余的都看得轻了。”
“请把药给我吧。”
嵇昀再次接药,阮璎璃仍旧迟疑不给,片刻后继续道:“杨大叔要是执意不肯,我姐妹回去也要受师父惩罚,您知道的,即使您老推辞不受,师父看在锡圣公子的份上,也会全力给您医治的。”
杨楮听她这样说,便也不再坚持。
“那好,请进屋来吧。”
“媤媤,你在外面等着。”阮璎璃冲妹妹阮媤媤了吩咐一声,便径直入屋,迈步经过嵇昀身边时,羊脂削葱般细长的玉腿在短袍下时隐时现。
嵇昀站在门外,见阮媤媤身穿淡黄碎花百褶裙,发尾绑一条皂白吐绿玉丝绦,样貌清秀明朗,宛如碧池中含苞待放的芙蓉,只是本来光彩青春的脸上却笼罩着一层凝重,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阮媤媤发现了嵇昀对她打量,不免眼神闪躲,尤为显得异常。
“奇怪”
嵇昀见她的反应,直觉情况不妙,便即转身欲回屋里瞧看。
“当!”
几乎同时,屋内突然传出一声脆响——是利器撞击的声音!
“杨大叔!”
嵇昀急箭步冲进去,眼前一幕令他呆住。
只见阮璎璃的右腕被杨楮按在了木车上,手掌中明晃晃地亮着一把银柄短刺!
“姐姐!”
阮媤媤喊着话随即冲进屋里,手里已经多了两把泛着蓝光的藏袖刀。
阮氏姐妹为何要行刺杨楮?她两个不是奉师命来送药的吗?嵇昀顾不得深想,忙抽飞鸾剑,隔开阮媤媤的藏袖双刀,把杨楮护在身后。
“把剑收起来。”杨楮不急不慢地劝开嵇昀,同时松开了按住阮璎璃的手。
短刺铮的一声掉落,阮璎璃整个人也瘫软下去,伏在地上呜呜痛哭起来。
“杨大叔,我也是没有办法,有人逼我杀你,我”
杨楮面带惨然地摆摆手,示意她赶紧站起来。
“我知道你有苦衷才会这样做,没事你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你们姐俩快走吧。”
阮璎璃情绪低迷,愁怨浓重。阮媤媤上前扶住姐姐,二人倒头再谢后便离开了去。
事出蹊跷,嵇昀本觉得这样放走两人未免草率,但转念一想,连杨楮前辈都不计较,自己更不便多说什么,想到这里,嵇昀偷偷地瞥看杨楮,心道这个老头子方才对待段重柯和自己的时候,言辞犀利甚至有些刻薄,转头对那一双楚楚可怜的姐妹,却又是和蔼宽厚的另一副模样。
至于那个幕后主使的人,结合献宝大会上白锡圣的所作所为,嵇昀心里已大概猜想出来。
“杨大叔,一定是那个叫田令孜的人想害你。”
杨楮听到这个名字,不自主地哼了一声。
“摇身作了晋公,还是改不了下作的本性。”
嵇昀见这姓阮的姐妹俩也像是一双侠客,不懂她俩怎么也要受大宦官田令孜的差遣使唤。
“她们姐妹,也是一对苦命的人,尤其是这个姐姐,为情所苦,为情所困”
嵇昀还待继续往下听,杨楮却止住话端,拿起竹笛放到嘴边,然后轻声吹了起来,笛声低转悠扬,如水波一般灵动。
突然,笛声奋起高亢,如同从深渊瞬间拔高到巅峰之上,音波如浪卷涛拍,振聋发聩。此时,嵇昀忍不住要伸手死死地捂住耳朵,直觉浑身上下痛苦不堪,五脏六腑都要炸裂一般。
“哗!”
随着音波翻动,屋顶上竟簌簌地摔下了几个人。一个个像是剥了皮的蠕虫,满身血污在地上挣扎忸怩了一会儿,都两腿一伸断了气。
“杨楮!白锡圣!快点出来受死!”
外面喊声大起,看来整个茅屋像是被人四面包围。
嵇昀心中一惊,顿感这次麻烦真是不小。待杨楮收起竹笛,嵇昀看到屋内横七竖八躺着的尸首,又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杨大叔的笛音,竟能将人内腑震碎,太可怕了!”
细看这些尸体,都是官靴官帽,和之前被白锡圣杀死的人一样装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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