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文士们鼓舌争辩,龙椅上的僖宗坐立心焦,拍打龙椅叫道:“阿父,你来!”

    田令孜趋步上前,僖宗拉过他的手,二人转向后厅秘密叙话。

    “阿父,朕想把李存勖留在行宫。”

    “陛下是想以子为质,牵制李克用?”

    僖宗摇摇头,“不,朕只是想留这个人在身边”田令孜微微一惊,沉吟片刻,道:“这也不难,陛下膝下无子,可认李存勖做干儿子养在宫中。”

    “啊?”僖宗的年纪比李存勖大一两岁而已,认其做自己的儿子,如何不觉滑稽尴尬,当即摆手否决,田令孜道:“君父臣子,尊卑使然,不必计较年龄。皇帝把李存勖认作义子,一来便于留见左右,二来也显天恩浩荡。”

    僖宗推脱不过,斟酌再三,终纳下建议,然眼神中却透出几分失落。随后太监到殿前传旨:收李存勖为义子,钦授扶风侯;李萱天真无心,上不治罪,获封天水郡主。

    风波化解,田令孜乘轿回府,一路上没有察觉异样,而暗地里,嵇昀一人尾随而至。

    晋公府院廊相扣,台榭星布,由于是陈敬瑄为田令孜专门营造的,比起长安城里的田府,更加华贵讲究。奇山怪石、石桥流水,装点得如同苏杭园林一般,红墙墨瓦、曲径通幽,景色风光更胜诗画江南。

    田令孜穿绕过好几重院落,走过了好远的路途,终于来到后厅。后厅屋子不大,但工料摆设却极其华美:黄檀圆桌、花斑木椅,墙边几案上摆着玉扇金石。西面有一帷子遮住,田令孜走过去掀开了帷子,其后是一间内屋,摆放一张紫檀木的八步床,金丝走边的蜀锦纱帐缀以珍奇异宝,黄花梨木的梳妆台上硕大的铜镜吸人眼球,红木百宝阁陈列各类精美器物。这里与长安田府后花园的小屋几乎无二,唯一的区别,就是墙上缺少了三幅仕女图。

    田令孜从床头捧起一件雪白的物什,那是一尊手掌般大小的、羊脂白玉巧妙雕刻的玉人像,面对玉雕,田令孜双目迷离,口中喃喃地念叨。

    “婉儿,方才也不知怎么,沙陀人与杨复光沆瀣一气,同是我的眼中钉,但我听到宇文鼎他们满口胡狄、说长道短的时候,心里就有像血块瘀滞一样不痛快,想来大概还是因为你吧”

    田令孜一言不发地凝视玉人出神,心思又回到每夜梦中都会重返的那片故地。

    二十年前,身为慕容家的奴仆的田令孜,随慕容纾婉陪嫁到龙泉府。在杨府,他除了做工之外,唯一的事情就只剩下明里暗中留心慕容纾婉的一切起居杂务。在他心里,除了婉儿值得牵肠挂念,其他事都无足轻重,甚至自己的前景命运,都可以统统不顾。一天深夜,他又如往常一样,偷偷在杨楮夫妇屋外偷窥,忽然一道黑影一闪而过,消失在祖庙门垣处,那人鬼鬼祟祟的举动,引得田令孜警觉,悄悄随其后,发现那人乃杨府管家白宗望。当时,杨无疾是渤海国龙泉府都督,整日公务缠身,偌大的府宅全都交给白宗望打理,而白宗望嗜赌如命,常常偷窃府里的东西拿去典当。由于杨家与白家的特殊关系,杨无疾从来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祖庙,从来只有杨无疾杨楮父子可以进出,就连身为杨家媳妇的慕容纾婉,没有得到公公的点头,也是不敢擅自进去的。白宗望深夜偷摸来此,多半意图不轨。田令孜没有多想,连夜便向杨无疾告发其事。

    杨无疾大骇,急赶往祖庙查看,只见他从祖宗牌位下面的密阁中取出一个木匣,里面黄巾包裹着一块石头

    田令孜兀自陷入回想,突被一阵晃动惊醒。

    “发生什么事了?”田令孜问门外小厮,小厮回答:“听声音,好像是从甲库那边传来的”

    “你去看看。”

    “是。”小厮应声去了。

    田令孜方欲却起身,忽然,眼前的墙上人影晃动。

    “谁?”

    扭头一看,竟有一陌生人站在房子门口,无声无息,恍如乍现。

    “你是谁?!”田令孜再度发问,来人抽出了宝剑,青光潋滟,凤鸣冲天。

    “田令孜,阎王托我来审判你。”嵇昀背对夕阳,射过来的日光耀得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田令孜遮挡着阳光的左手缓慢放下,问道:“是伪齐派来的?还是朝中有人教你来的?”

    嵇昀道:“都不是,有一位渤海国的故人,还念挂着你。”

    “渤海国”田令孜如镔铁般的脸貌似颤栗了起来,这个近二十年来无数次回荡在脑海梦境中却从未再听人提及过的名字,听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杨楮他还好吗?”田令孜不经意地问着,缓自转身将玉人摆放回原位。

    嵇昀道:“你派去杀他的人,没有回来复命,就该想到你自己会有这样一天。”

    田令孜微微点了点头,“确实该有个了断了,只可惜不能亲眼看到他如今的样子。”

    嵇昀心道:“田令孜的城府到底有多深?仇敌在前,死亡在即,却表现地如此淡定,恍若思念朋友一般”

    田令孜拉开一处抽屉,里面只摆放着一封未启口的信件。田令孜将信递给嵇昀,并道:“这是婉儿留给他的绝笔信。”

    嵇昀微微一惊,见那信笺上蒙了一层灰土,纸页已经泛黄,确似尘封许久。

    嵇昀指着满屋的陈设,不解问道:“既有心留存着这些,又何以狠心囚禁慕容夫人十多年?”

    田令孜掐了掐腰,身体略显僵硬,扬了下手,道:“出去说吧,不要搅乱了这里。”边说着边从嵇昀身旁走过,凌厉的长剑在他眼里似乎熟视无睹。

    二人来到外厅,田令孜坐下,指着桌上的茶碗道:“喝茶。”随后悠然地端起自己手边的茶碗送到嘴边。

    嵇昀侧目瞥了一眼,飞鸾剑一刺一挑,将桌上的茶碗颠在半空,嗖的一声挥剑横劈,碗口被齐整整地削下一圈,剑锋回转,茶碗四平八稳地复落在剑尖之上,递送到田令孜眼前,碗中平静如镜,未有滴水溅出。

    田令孜嘴角微动,似赞非赞地念道:“这剑法,是杨楮的路子。”

    嵇昀自报身份,田令孜微感惊外,“我以为你是白锡圣他怎么没来?”

    “来的若是白大哥,恐怕你早成一具尸体了。”嵇昀答道。

    田令孜用碗盖敲打着碗口,沉吟片刻,道:“想杀老夫的人多如牛毛,而我的头依旧在自己的脖子上。”说话间,身子向后猛地一倾。嵇昀知其要逃,跨快步将长剑往前递出,未等及身,田令孜触动太师椅背部机关,身下地板裂开一个大洞,连人带椅坠入洞中。

    洞口地板即时关闭,田令孜在嵇昀眼皮底下逃之夭夭

    嵇昀心急,飞鸾剑往地上奋力一杵,地板迸裂,顿时窜出一股刺鼻浓烟,将他迷得眼睛酸胀、咳嗦不止。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耳边风声鼓鼓,四面有东西朝二人袭来,嵇昀听声辨位,飞鸾极速挥出,兵兵乓乓之声接连不断,他张不开眼,单凭手感可知袭来的暗器是木制物什,他施展天机剑法,将四下护得周全,暗器近不得身。

    “不好!”

    忽然,嵇昀脚下一空,只觉无处借力,原是地板骤然断裂,猛地坠落进地下洞窟。而木制暗器却未休止,从上下前后呼呼而来,陡然间,他只觉疼痛连连,肋侧、腰间、四肢、头顶都被茶碗粗细的硬木死死抵住,任凭左右挣扎,全然动弹不得。

    嵇昀终被机关擒住,深洞里田令孜缓步现身,伸出右手二指在飞鸾剑上轻弹一指,嗡嗡作响。

    紧接着,某个角落里传来一阵尖利刺耳的嗓音:“爹!爹!是不是抓住他了?!”

    嵇昀心头都是一紧,这声音显然似曾相识。

    田令孜低沉的喉咙里传出嗯的一声,那怪声越发兴奋乖戾:“太好了!终于可为我报仇了!爹,我要挖掉他的眼睛,快叫人挖掉他的眼睛”

    角落里那人颤巍巍地走到近处,果然是献宝大会上被刺瞎双眼的田纪枣。嵇昀施展浑身解数,想从纵横穿插的木牢中挣脱出来,田令孜拍打着衣摆上的浮土,一旁的许谡讪笑道:“没用的,这扶桑囚牢是用浸过油的榆木榫卯制成的,头尾相衔、四面相嵌,自打李淳风创下这套枷锁,还没有人能靠蛮力得脱。”

    嵇昀一听又是李淳风,当即灰心放弃了拼试,要知道,当时萨迪娅仅仅以道家的“拷鬼锁”就可将自己束缚住,何况如李淳风这般高人制下的枷锁了。

    田纪枣叫人端来刑具,乃是清一色的剔骨钩刀。

    “剜掉双眼,斩掉手脚!”田纪枣狞笑不止。

    钩刀在眼前弄影,寒意直扑面额,嵇昀逃生无望,不免暗自叫苦。

    田令孜从其手中将信封扯回,淡淡地说道:“信,等杨楮来,老夫亲手交给他。”说罢转身就走,田纪枣拍手大叫,催促刽子手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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