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丽数着家中的钱,过了一个年,钱少去不少。
孩子要上学、买衣服,一家子要吃用,人活着呼吸着就是需要花钱的。大女儿嫁人,二女工作,看起来要养的孩子只有三个,可三个都是需要读书的。
儿子马上就要念初中,去县城里的初中读书,这笔钱要预留出来。
龙凤胎年纪还小,念小学倒是不怎么花钱,可是小孩子一天一个样的,衣服也足够令人头大。
等鸣子去初中,家里吃饭的人就少,每天只用准备四个人的饭,两个大人两个小孩。孩子养大的很快,曾经觉得六个孩子养不大了,一转眼孩子都不小了。
要是不跟沈盼睇闹矛盾,十三岁的姑娘已经可以帮衬家里头很多。开学一个多月,沈盼睇就回来过两遭,盛丽不知道沈盼睇在学校里做什么,倒是有人跟盛丽说,沈盼睇是在学校给同学补习。
当初说沈盼睇不会做人,是她鲁莽。沈盼睇比谁都会做人,给同学免费补习这样的事,最是讨好人心。
学习跟教学是两回事,不过沈盼睇对教学的事,不是完全没有经验。
她教过鸣子,教过室友,再去给同学辅导,其实不是难事。
休息日的时候给同学辅导功课,是为了给自己平日里不好跟同学讨论题目做解,将平时跟休息日分开,同学就知道沈盼睇不是高傲,而是她需要专注。
到了期中考试,沈盼睇做完八年级的卷子,就去做九年级的卷子。
考试成绩出来的那一天,沈盼睇被允许参加当年的中考。
沈盼睇的成绩放在初三也是第一名的水平,她想参加中考,不被允许的话,就是他们耽搁她。沈盼睇的家境,老师也清楚,这个时候跳级很可能是为了省钱,也是为了自己的出路。在他们乡下,家长盼着孩子能够上中专,因为有补贴而且只要几年就能出来工作,而去读高中要的是更多的钱,还考上大学的是凤毛麟角。
沈盼睇十三岁念高中,十六岁毕业的话,跟一些人初中毕业差不多的年纪。
乡下孩子的时间不能耽搁,也耽搁不起。
被允许参加中考,沈盼睇是开心的,明眼人都可以看出她的好心情。
捂了一个冬,沈盼睇的皮肤变得白皙,又不用去外头风吹日晒。王招儿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盼睇,你怎么这么白!你们看盼睇是不是变白了,她以前有这么白么?”
绝对是没有的。
室友对沈盼睇的第一印象是黑瘦小,那时候卖了一个夏天的冰棍,沈盼睇是全寝室里头最黑的,一看就是乡下的孩子,都不用看她的穿着。
“那是因为盼睇捂了一个冬天,这才是她本来的肤色。”也有人想起这样一回事。
“盼睇,家里要给你交学费了!”王招儿为沈盼睇开心,“也是!成绩这样好,再不给你交学费算是什么事。”
其他人都不这样想,沈盼睇的妈是来过学校的。
会污蔑自家女儿偷钱的母亲,怎么可能会给孩子交学费:“盼睇你是不是不念初三了?”
“你们都没有把我的蘑菇大业放在心里头,我上个学期天天回家种的蘑菇挣钱啦!”沈盼睇捧着脸开怀道,“所以我不用为学费担忧,下一个夏天我也不用卖冰棍。”
!!!
一个个脸上都在说,你好厉害。
沈盼睇全盘接收:“其实也还好啦!”
谦虚了,谦虚了。
“盼睇,你就是这个。”室友竖起大拇指,其他人也跟着。
沈盼睇种蘑菇的事,室友都是知道的,可真的知道她挣了钱,就是另外一回事。比起挣到多少钱,她们更惊讶,种蘑菇也能挣钱。
在她们眼中,蘑菇就是雨后野生的。
她们这边的蘑菇还不好寻,所以价格也不算低。
可就是这样,也没有多少人会自己寻蘑菇吃,蘑菇许多都是不能吃的,只要饿不死就不至于采蘑菇吃。
除了雷雨后的地皮,那种大家都认识都知道,是能吃的。
雨后采一些,洗干净了,很是爽口,也算是给家里添一道菜。
“盼睇你是怎么种的蘑菇?”
“这是秘密。”沈盼睇说,“三年后才可以说,现在我还要靠着它挣钱。”
确实这样的话说出口很抢生意的嫌疑,沈盼睇这样说,也没有室友接着问,她们又不是真的想要抢生意。沈盼睇给她们的习题册,提高了她们的学习成绩,她们怎么能够恩将仇报。
沈盼睇已经跟村支书说好了村里头种蘑菇,所以种蘑菇这件事就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事,现在村里头的蘑菇基地还没有建好,她转头将蘑菇的种植方式告诉别人,不是背刺村集体么。
八四年中考,沈盼睇以九十四分的均分,拿了全县第一,被夏城一中录取。
终于等到了消息的沈盼睇,拿了村里的介绍信,去南边。
薛宣知道沈盼睇会参加中考,也知晓她成绩好,却没想到她的成绩好到这个地步。坐在火车上的时候还有点恍惚,自己身边坐着全县第一。
沈盼睇把麦秆扇递给薛宣:“你一直在冒汗。”
这样热的天,谁都在冒汗,火车车厢里的味道并不好闻。
薛宣拿过来也不给自己扇而是先给沈盼睇扇,薛宣第一次到省城只是为了转车,虽然没有停留多长的时间,可是省城的火车站都跟夏城不一样。
面上薛宣要毫不在意,他比沈盼睇大,要给女孩子壮胆。
心里头却早已掀起波涛,他就要去广州,乘坐几天的火车才能到达的地方。
冒出的汗甚至不是因为炎热,而是……省城上火车的人太多,多到他害怕。薛宣不敢想,去年的沈盼睇是如何一个人踏上广州之旅的。
“你自己扇扇。”沈盼睇不止一把麦秆扇,不过夏日的热不可避免,她跟薛宣说,“到了晚上就凉快了,窗外的风景也挺不一样的。”
不用自己走路,可以看这么多地方的风景。
麦秆扇一扇一扇风起来,对面的人看着他们,那欲言又止的羡慕。
后悔没有从家里头拿一把扇子来。
麦秆扇多是自家用,自家编的,要编上两三天,前头还有些工序,比起钱乡下人更有的是时间。
薛宣警惕起来,眼神还有点凶。
对面的人摆起笑脸:“交个朋友?”
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没人应话,人也不尴尬,他可太热了:“这扇子自家带的,可真好看。”
这就是一把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麦秆扇,沈盼睇抬头:“大哥,你其实是想要一把扇子?”
男人被点出意图也不尴尬:“就是想借点儿风,花点钱也可以。”
看着对面两个年轻人被麦秆扇扇起的碎发,可羡慕了。
沈盼睇说起来打一把麦秆扇是多么不容易,要花多长的时间,男人听得连连点头,越听越觉得别人不能把这么珍贵的扇子借给自家:“如果这扇子卖一块五,你要不要。”
能买,那当然:“要啊!”
沈盼睇伸手。
男人立即将一块五给了沈盼睇,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薛宣:……
聊天的过程中,知道男人是生意人,就是去南边找机会的:“大哥其实我这里有一个买卖,我跟妹妹去南边探亲,我们这边的习俗就是带扇子给亲戚的亲戚,心里也没有个数,带的有些多,我跟妹妹也不会做生意……”
“你的意思是扇子都卖给我,我来卖?那这价格要另外说说。”
薛宣很上道的把五毛钱退给男人:“现在这个价一把怎么样。”
男人想再还一还,又看看车厢里的人,咬了咬牙没还价,要是不是在火车上,这价格还有的讲,在这火车上,价格还真没得讲:“这个数。”
男人拿了扇子也不管热不热,起身去卖扇子。
看着沈盼睇轻巧掉的包,薛宣一时想不出什么词来,就是……沈盼睇天生是来挣钱的。他能说的这样顺畅,是因为在转车之前,沈盼睇也出手了五十把扇子。
沈盼睇坐个车,还没到站呢,就把车费给挣出来了。
而他还是个,只花了钱的。
他做的那些收音机大半都卖了,就是为了去南边瞧一瞧新鲜。
心里头只想着新,没想着去的时候也能把车票钱挣回来。
沈盼睇只是把去的车费挣回来了,回来的车费考扇子是挣不回来的,这么多扇子并不是她自己编织的,而是从别人那买来的,从乡下收来的,收了两百把,一把扇子说做几天的其实是乡下里的人农活多,真花钱跟人买扇子,她们空下来,做起扇子来可不需要几天,六毛钱一把人家就乐意花一天时间给编扇子。
两百把扇子,要是都卖出去,来回的火车费是能挣出来的。
在火车上买过几十上百元砖块单录机的沈盼睇,卖一块钱一把的秸秆扇,没有什么心理负担。薛宣接受能力也良好,他也是卖过收音机的人。
“这车我们还要坐两天的。”薛宣有些担心,上一趟卖就卖了,没两站就下车,这一趟他们要坐好几天的车。
沈盼睇点头:“我们是去看亲戚的。他不要了,就送亲戚好啦。”
薛宣:哪里来的亲戚。
她可真是个戏精:“也是,送亲戚也是一样的。”
沈盼睇拿了把扇子遮在头顶,薛宣扇风的时候,能扇到沈盼睇,她眯着眼睛睡了一会儿。
薛宣保持着警惕,火车上都是陌生人,东西要是少了都追不回来。
他的手不停扇着风,保持着附近的凉爽,最起码不要自身有汗味。
这才第一天,薛宣有些悲观,等抵达广州的时候,他会馊掉的。
男人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容,显然他的扇子卖完了。
“小兄弟,还有扇子?”
一把扇子他挣两毛钱,还不到吃晚饭的时候,扇子就卖光。
其实价格再高一些也能卖,可总有人讲价,还不如一口价,爱要不要。
一块二价格的扇子,这些乘车的人不是不能接受,被他说几句好听的话,不能接受的也接受了。
“还有一百把,但得留二十把走亲戚。”
还真是走亲戚啊。
男人点点头,他都要了。
男人走后,沈盼睇睁开眼睛,没有什么亲戚要走的,留二十把扇子也只是圆最初的话。好在男人在礼城就会下车,不然沈盼睇就不能靠扇子挣到来回的火车费了。剩下的二十把扇子,她也是要卖出去的。
火车上提供热水,打一次水,会把两个水壶都灌满,尽量少走动。
烧饼刚做好的时候很香,里头是猪油渣混着咸菜,可冷下来后,味道就差了很多,用热水泡着喝还能看到一层油。
比起啃硬馒头的,吃烧饼的他们还是很幸福的。
也有人在火车上打饭,味道跟价格是没办法匹配的。
五毛钱一份的盒饭里头也看不到多少荤腥,就是热的新鲜的。
就连馒头都要比外头贵一点,价格差不多翻了倍。
沈盼睇也吃着烧饼,用水泡一泡不会干,在火车上的胃口不会很好,天热是一回事,坐车本身也让人没什么胃口,她吃了一个烧饼就饱了。
这一回去广州,要比上一回轻省些,她能睡觉,也能走神。
不过也不能一直让薛宣不要睡,扇子出手后,两个人的行李就没多少东西,别人也不至于盯上他们。薛宣困的时候,沈盼睇盯梢,她跟对面的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嘴里头也没有什么真话,说话的时候把她跟薛宣的年纪都往上说,反正她个高,别人也不会怀疑什么。
火车开了两天,提醒着广州站广州站。
还在火车上的所有人都打起精神,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准备着下车。
车一停,人蜂拥。
沈盼睇还坐在位置上,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反而是不急。
人挤着人,更容易把东西弄丢。
下了火车,依然是燥热的,来往的人群密密麻麻,薛宣抿着嘴巴,他没有见过这样多扛着行李的人。人的脸上表情各异,停下来观察都能研究出来一场大戏。
这样多的人,都只是过客。
到达广州的第一件事,是找个地方洗澡,换上干净的衣服。
他们打的介绍信是去鹏城旅游,鹏城是试点开放的先发地,作为初中毕业生的假期旅行,两个人选的地点很是时髦。
招待所的看着介绍信还对着两人指指点点,跟着同事说笑:“现在的学生时髦哦。”
“你们的介绍信不应该打鹏城的,就应该写广州,这儿可比鹏城大。”
“鹏城现在口号喊得响亮,来来往往的去鹏城的人可真多,我们这儿就是暂居地。”
无论是广州还是鹏城都在飞速发展,他们走在时代的前头,而那些往来的人是逐浪人。
“不过鹏城确实没有什么景点,除了购物。”说话的人问,小朋友钱带够没。
薛宣听不得被叫小朋友:“我们是大人。”
薛宣个子高,健康的麦色肌肤,看着还是挺唬人的,听得他这样说,那人说是。
这般年纪在乡下就是个大人,他们以为薛宣是高中毕业带着妹妹来“毕业旅行”。这个词有点时髦,他们得消化消化。
这个时候旅行的人并不算多,但也不在少数,可这般年轻的学生作伴来旅行的是真的少。
这个时候,新奇的东西多,有旅行的学生也只是新奇中的小新奇。
有句话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自改开后,天地真是一天一个样。
在招待所遇见的人多,他们见过的也多,也不至于抓着个人就追根问底的。
两个人在招待所住一晚上就要一张大团结,都快赶上一些人半个月工资了。
还有更贵的屋子,一个人就要一张大团结的。
这些人说起来的话,跟他们大不相同,他们不想他们听懂话的时候,说的话他们根本听不懂。其实就算都说着普通话,调子也是不同的,很容易区分本地人和旅客。
听着不熟悉的语调,人心里的无法完全安定下来。
两个人在招待所暂住一天再去鹏城,洗完澡出门坐着无轨电车到了广州图书馆。
这是个崭新的图书馆,薛宣对广州图书馆的第一印象是大。
图书馆内并不是十分亮堂,他们是两名真正的游客,将图书馆逛了一圈,只是观光浏览的不是像那些本地人、那些学生那样来借阅图书的。
“所以我家里头的那点儿书根本就不多。”
看过广图的薛宣深以为然,沈盼睇从废品站收回来的那一屋子书,跟图书馆比起来真的是小巫见大巫。
薛宣身上还有四十张大团结,本觉得只多不少,五块钱一晚的招待所让薛宣怀疑人生。图书馆陈列出来的新书,薛宣看了一眼——
两张大团结。
薛宣一下子放松了,身怀四十张大团结的他根本算不上什么富人,完全没有抱金闹市的感觉,只觉得自己穷到头皮发麻。
住一晚上招待所,价值五十碗面。
一本书,价值两百碗面。
也不是所有书都贵一两块的书也有,只是薛宣看着人家书好看,多看了一眼。
那一眼就是二十一本的。
烫手。
四十张大团结,说起来很多,工人一年的工资。
可到了广州,似乎并不经用。
薛宣小声嘀咕:“钱哪里经得起这样用。”
这边本来就是跟平叶村是不同的世界,一年的时间平叶村没有什么变化,而广州路上的变化却不小。沈盼睇虽然只来过一次,但也能察觉到广州的变化,它变得更加繁华。
若不是跟村支书商量过种蘑菇的事,沈盼睇不知道哪一年才能拿着介绍信来广州。其实就算有介绍信,一年到头能来广州的也就是暑假。
沈盼睇来这边第一个动力是选磁带,去年买回去的磁带她都听过了,英文的磁盘也听了许多回,广州这边的东西比较新潮,最新的磁带海外的磁带,这儿都有。
第二个就比较没有实在性,她只是想瞧一瞧外面的世界。
将这儿当成一个窗口,瞧一瞧、看一看。
家乡与这儿的差距,是拉大了还是变小了。
在夏城是没有这样宏大的图书馆的,一排排的书架,一排排的书桌。只是看着,就让人移不开脚步。
“这里看书是不用钱的。”沈盼睇眨了眨眼,“所以坐在图书馆的每一分钟都是在挣钱。”
两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大,恰好被同一书架不同侧的人听见,拿走一本书露出脸来:“这个说法很新奇。”
沈盼睇低下头,捏了捏裙子,感觉脚掌在发热,她扯着薛宣走。
她的脑子里,是自己的想法会不会有点可笑。
别的人是不是在嘲笑她。
会不会认为,她在占小便宜。
许多的思想飘过,直到离开图书馆,一切的空气才新鲜起来。
其实就是一个陌生人。
就算是急匆匆走路,沈盼睇也不留下声音,她走路没有声音。
薛宣跟在后头得踮着脚,他还记得她说不要影响到看书的人。
难得看到沈盼睇这样慌张的模样,薛宣问:“是我们说错话了?”
他们与这儿太格格不入,薛宣一开始没敢说,走进图书馆都怕脏了人家的地,他看了好几次确认自己的鞋子是干净的。
她只是有些窘迫,在那一刻。
沈盼睇承认:“是为我自己说的话不好意思,我……”她也不知道如何说自己的感受,话是她的心里话,她不承认自己的话说错了,但是,像一个逃犯一样的也是她,还抓住了薛宣当同犯。
“没有错,知识就是金钱。”
“有点俗。”沈盼睇吐槽。
看着她展开的眉眼,薛宣满不在乎:“我本来就是俗人。”
在路边上一毛五买了两根牛奶冰棍,他们那儿六分钱一根。
薛宣说:“味道也没什么差别,奶味没有更浓,甜味也没有。”
残酷的事实是,确实可能是一样的,可在这儿这冰棍就是值这个价,沈盼睇半天想出来一个词:“这叫市场。”
这个话题突然变得深奥起来。
坐电车回去,这一回买了一角的电车票,在高第街附近。
沈盼睇来过高第街,这儿什么都有,商品琳琅满目,这样一条街走下去一个小时都不够逛的。
天还未暗,街上已经亮起了灯。
薛宣站着,眼前的一切,都这样不可思议。
要不是记着自己要给沈盼睇壮胆,他一下子都不能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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