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是东海之滨的一座荒山,可数万年前它实实在在是一座仙山,许是因着这个原因,钟阿满的莲子才较别人的大些。

    钟阿满每日都会去人间卖莲子。

    “卖莲子了,新鲜的莲子……”

    “您买莲子吗?新鲜的莲子……”

    只见叫卖的是个少年人,身上穿着一件粗布长衫,约摸十六七岁之样。

    少年人含笑的眼睛望着人群,搜索着每一位可能会买他莲子的人。

    “小公子,给我包一份莲子。”

    “嗯,您稍等。”少年人开心道,很快包好了莲子。

    “小白脸一个,还真以为自己的莲子多好呢!”小贩们私语起来。少年人听见,也只报以一笑。

    少年人生得眉清目秀,又一双凤凰目,虽着粗衣,也难掩气度。只听得小贩们又议论道:“有这皮囊和气度又怎么样,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在这里叫卖?”“三叔,你做过官,肚子里有墨,劝他干个别的,不要跟我们抢生意啦。”被唤三叔的人摇头不语。另一个人道:“别那么担心,你看他们三个孤儿寡母,一个个脸色苍白,肯定有什么隐疾,就让他们在这里卖莲子吧。”

    少年人望着,不声不响。小贩们注意到,停止了谈论,笑着道:“小公子今天生意不错啊。”少年人礼貌性地点头。

    已过了晌午。

    “阿酒,到姥姥这儿来。”一个老妇人道,只见老妇人眉眼刚毅,非比寻常。

    “阿酒在帮舅舅剥莲蓬,阿嵘舅舅辛苦。”小女孩道。只见小女孩约摸三四岁,顶结丫髻,眸如酒染,肤白若瓷。

    少年人蹲了下来,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温声道:“阿酒乖,到姥姥那儿去,阿嵘舅舅不辛苦。”

    “阿嵘舅舅辛苦。”

    “阿嵘舅舅不辛苦。”

    少年人和小女孩逗笑着。

    少年人名叫钟清嵘。

    钟清嵘从怀里掏出了一只竹蜻蜓,小女孩的目光顿时被竹蜻蜓吸引。

    小女孩仰起头,露出细小的点点牙齿:“阿嵘舅舅,我要竹蜻蜓。”

    钟清嵘把竹蜻蜓放在小女孩手心,小女孩双手捧着竹蜻蜓看,一会儿蹲在了地上。

    钟清嵘笑着牵起小女孩的手,把她带到老妇人钟阿满身边。

    小女孩名叫姬酒酒,是个精力充沛的小孩子。年幼的姬酒酒总是在她姥姥和舅舅身边走着,跑着,只是在走到长了茂盛草茎的路上时会磕磕绊绊,每当这个时候她的姥姥或舅舅就会把她抱起来。

    姬酒酒虽年幼,却已显现了不同,是有关人间生计这桩事的。

    那是一次意外的糕点事件,在一家糕点门前,她忽然停住了脚步,望着熙攘的人群,眼里流露出悲悯和难过。

    空气湿漉漉的,这会已有绵绵的雨丝飘下。

    钟清嵘望了望天色,心想:“他得抓紧卖莲子了,卖完了莲子他们就可以赶在下大雨前回家。”

    叫卖声又开始响了。

    “新鲜的莲子,大伯大婶,您买莲子吗?”

    清冷的街头,钟清嵘的叫卖声不断传着。

    “你这莲子怎么卖?”

    只见来人是个少年公子,穿着一身紫色的罗襕服,手上拿着一截红绫软鞭。长发歪歪地竖着,显出不学无术的味道来,看上去形容颇小,声音里带着三分孩气,七分桀骜。

    钟清嵘微笑道:“一两一文钱。”

    锦衣少年一脸轻蔑道:“一身铜臭味,涂山钟氏就那么爱银子吗?”

    这时钟阿满和钟清嵘不由对望了一眼。

    钟清嵘一字一句温和道:“公子怕是认错了人,我本家姓孙。”

    锦衣少年突然冲他们咆哮:“孬种!连自己的祖宗都不认了吗?”

    钟清嵘不答,眼光落回面前的莲子,将它们拨得整齐了些,依旧温和道:“公子,你认错了人。”

    只见锦衣少年又气又像受了委屈,一脚踢翻卖莲子的案几,大骂道:“蝼蚁一样的贱命!竟有人替你们出头!你们,你们怎么不死在哪个阴沟旮旯里?我父亲都是你们害的,我一家都是你们害的!”

    锦衣少年眼睛通红,双肩不住颤抖。

    “阿丙。”

    锦衣少年听到声音,回过头叫了声阿姐。女子见了锦衣少年,眼里的急意才退去了。

    只见女子走上前,拉过锦衣少年的手担忧道:“阿丙怎么一下子不见了,叫阿姐好生担心。”

    锦衣少年倔强地回过头,看向钟阿满三人,愤愤道:“阿姐,就是他们,就是他们害了父亲!”

    女子听了,望了望钟阿满三人,又看了看锦衣少年,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捡起地上散落的莲子。

    捡完莲子,女子满含谦意道:“家弟年幼,方才冲撞了公子,澎菀代弟弟向公子道歉了。”

    “阿姐!”

    锦衣少年忍不住跺脚。

    女子冲锦衣少年摇了摇头,锦衣少年气得转过脸,似要哭了。

    钟清嵘回礼道:“姑娘言重了,只是些许莲子,捡起来便好了。”

    女子听了,抬头正好与钟清嵘的目光相对。女子不好意思地移了目光,钟清嵘亦尴尬地低了头。

    “给公子添麻烦了。”女子说完,便带着锦衣少年消失在人群中。

    钟清嵘望着女子和锦衣少年离去的背影,不由紧锁双眉。

    天空有大片的雨滴低落下来,路上的行人开始奔跑。远处涂山山顶的雨雾越发地浓了,黑黢黢一片,映得整个涂山恐怖非常。

    钟阿满站起来,望着涂山山顶的雨雾,眼中爬满担忧之色。只听她道:“风雨来了,阿嵘我们回家吧。”

    钟清嵘听了,坚定地点头,快速地装点了莲子,三人便朝涂山方向行去。

    涂山当真穷山恶水,石头地上好不容易种出一片菜地和瓜田,这会像是进了獾猪。只见瓜田里的瓜尽离了藤蔓,横七竖八地躺在沙石地里。菜地里尚好些,只被祸害了些金黄色的瓜,想来这年头獾猪也挑食了。

    钟阿满和钟清嵘不敢放松警惕,对望一眼,拔步走向钟氏族人居住的山洞。

    大雨将一切冲刷干净,雨停后显出平常。

    “你们回来了……”

    只见洞外跑进一人,头发挽成髻,身背一口木剑,手里端着两碗水,径向他们跑来。

    是和钟清嵘一起长大的钟伯微。

    见到钟伯微跑来,姬酒酒快乐地喊:“伯微叔叔!”可钟伯微似没有听见,仍旧笑容灿烂地跑着。

    钟清嵘瞧出端倪,大喊了一声:“伯微!”忙祭出了腰间的清心铃。

    清心铃响在空中,将钟伯微罩住,只见钟伯微痛苦地伏在地上,双手抱住了头。钟清嵘冲了过去:“伯微!”试图扶起他。清心铃叮铃铃响着,钟伯微却没有丝毫好转,反而发了疯般抱头往地上砸!

    “伯微!”钟阿满和钟清嵘急呼。

    钟清嵘抬头望向清心铃,又望钟伯微,意识到什么,将清心铃收了。钟伯微镇定下来,慢慢抬起头。“伯微,你怎么样?”钟清嵘焦急道。

    钟伯微却突然“霎”地一把就要掐住钟清嵘的喉咙!

    “阿嵘!”钟阿满急忙操纵了一个小纸人干扰了钟伯微。

    没有自我思想的钟伯微摇着头,一会竟短暂地挣开了控制。

    “走!快走!”只见钟伯微痛苦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似承受了什么天大的苦痛一般,每说一个字额头的青筋都暴起来!

    “伯微,你看着我,我是阿嵘啊!”钟清嵘极力控制住钟伯微,将他紧紧抱住。

    钟伯微不住挣扎道:“阿嵘哥,走,快走……”

    钟清嵘流下泪水:“我们一起走!”

    钟伯微看向钟清嵘的眼有了清明,只听他断断续续挣扎道:“阿嵘哥,你不要在这里,会像刚才那样……遭到我……遭到我……”

    钟伯微的眼中泪光闪闪,手指的关节被他捏得嘎嘎响。

    这时,洞里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口哨声。只见刚刚恢复平静的钟伯微又突然躁动起来。

    他拔出钟清嵘手中的古尘剑朝钟阿满和姬酒酒刺去!

    “伯微!”钟清嵘失声大喊!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

    只见钟伯微的眼角慢慢裂开,鲜血从裂口流出,丝丝黑气如草根一样将他的眼框锈实了!

    “哧!”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钟伯微在钟清嵘的震惊和痛苦中倒下。只见钟伯微手中的古尘剑没有刺向钟阿满和姬酒酒,而是扎进了自己的胸膛!

    “伯微!”

    钟伯微筋疲力尽地仰首倒地,胸中的古尘剑因这一动作更加深了。

    鲜血顺着古尘汩汩地流出,触目惊心。

    钟清嵘,钟阿满,姬酒酒奔在钟伯微身边。

    “对不起……刚才差点伤到您和阿酒……”

    “不要这样说,伯微,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们……是我的过失……”

    “不……不是。”

    “看不到阿酒长大了……”

    “阿嵘哥,我……好想……好想去涂山外看看。伯微没有用……伯微守不住这里……对不起,阿嵘,再不能和你一起摘莲蓬了……”

    钟伯微说完,头垂了下来。

    钟清嵘的眼泪簌簌地落,摇着钟伯微,妄图他可以和他再说话。

    不敢相信,相信跟他一起长大,一直跟着他的钟伯微死在了他的面前。

    “真是感人啊,死了个钟伯微都伤心成这样,如果我告诉你我杀了这里好多人会怎么样啊?”

    只见洞口踱进一人来,肩上扛着一口大刀,右手把玩着一个青皮瓜,盈盈戏谑地问道。末了,加了一句:“我的口哨不错吧,专门对付清心铃的!还有,瓜很涩,我替你们尝了!”

    钟清嵘抬起头,眼睛血红,忿忿地盯着眼前之人。

    “哟!你瞪我做什么,我只是回来借样东西,谁叫他们不识大体,偏要跟我做对,我只好叫我的为祸刀一饱口福喽!”

    “哦,我差点忘了,你们呢可是天底下最好心的人,收尸这种事就有劳您三位了!”

    钟伯仁开心道。

    说话间只见洞内现出百十具尸体,或老或幼或女人孩童,霎时直叫这里成了个死人冢。

    “钟伯仁!”钟清嵘悲愤地朝钟伯仁大吼,拔出钟伯微背上木剑朝钟伯仁刺去。

    钟伯仁见了,抡起为祸就挡,一刀一剑,刀来剑去,宛转来回,一会儿钟清嵘手中的剑被削断。

    钟伯仁将钟清嵘踏在足下,近身道:“骂我?你应该感谢我,要不是我他们还在烈日下剥莲蓬呢!死可是件幸福的事!”

    “杀父害弟,为一己之私枉顾人伦,与畜生又有何异!”钟阿满振振道。

    听到这句话,钟伯仁缓缓转过身,面容阴鸷,咬牙切齿道:“钟阿满,你少跟我提他,我这一身骨肉早就还给他了,今日杀他是消我当年之恨!”语毕,察觉了什么,缓缓道:“将我?钟阿满你觉得我会上你的当吗?”

    钟阿满听了,冷哼一声道:“钟伯仁,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有那么多心眼,我钟阿满不屑将你!”

    钟伯仁气极了,提了大刀砍杀过来,钟阿满忙将姬酒酒护在身后,祭出了玉青石。

    玉青石又名摄魂石,操玉青石者,可夺人灵识与魂魄。

    玉青石现在空中,放出五色华光,一时间照得涂山亮如电闪,眼不视物。

    钟伯仁不识得玉青石,被照得昏惨,摔在地上,口吐鲜血。

    只见钟伯仁踉跄地从地上爬起,看着钟阿满他们,凛然耻笑道:“有如此宝贝,还要躲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钟氏还真是福洪之至,只可惜,物各有主,你钟阿满使唤不了人家!”

    玉青石是钟无期之物。

    “不过有这样的宝贝在,我奈何不了你,你也阻止不了我。不如我们做笔交易,你乖乖将乾坤图给我,我就留你们一条生路!”

    钟阿满望钟伯仁一眼道:“你既知物各有主,就该明白乾坤图不会是你所有。”说完,望向涂山十万里云天,“古来逆天者亡,钟氏唯有守顺,才可有一线生机。劫难尽时,也会有一番造化。你为钟氏,就不该,不该有非分之想。”

    “你为钟氏……”钟伯仁已经好久没有听到有人这么说了,咋听之下,竟觉恍如隔世。

    只见钟伯仁愣在原地,嘴角慢慢牵起一抹自嘲的笑,说道:“我哪还是什么钟氏……”说着,使刀杀向钟阿满。

    “阿娘小心!”

    事发突然,只见钟清嵘挡在了钟阿满身前,为祸刀渐渐抵近,钟清嵘被一刀刺穿了琵琶骨。

    钟伯仁拔刀站在一处,冷冷瞧他们,一字一句道:“我命由己不由天,把乾坤图给我!”

    没有回应。

    钟伯仁气得大吼:“你们都不怕死吗?”

    “钟氏一族性本桀骜,受不得半点委屈可如今你看看,看看你们这副肮脏,卑微的模样,留着这般是叫谁看!叫谁可怜!是那位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天尊吗?还是那些得道而逍遥于一方的道心之士!你们告诉我,是谁?是谁啊!”

    钟伯仁近乎于癫狂,大笑道。

    笑比哭难看。

    钟阿满为钟伯仁所动,流下一行泪水。

    她,对不起钟氏。

    “把图给我吧,我会带钟氏重返人间。”

    钟阿满紧闭双眼。

    钟伯仁的笑凝住,嘴角弯下,只听他道:“既是如此,我便做个好人,送你们一程,免得叫你们活受罪!”

    钟伯仁杀心已动,只见他周身泛起团团黑气,黑气之中又隐隐泛着红光,霎时整个涂山被阴风和惨雾笼罩。

    钟伯仁状如鬼魅,拖着大刀就取钟阿满三人首级,可就在他举刀要落时,他突然痛苦地跪在地上,手上脸上皮肤裂开了大口!只见他恐慌地紧握住自己的胸口,再不理钟阿满三人,化作一团黑气,消失在涂山。

    钟阿满望着钟伯仁离去的方向,怔怔出神,钟清嵘也是一脸疑惑。

    许是洞里的血气太重,涂山南面骷髅崖上成群的血鸦飞来了。

    满天满地的红眼睛,红雾遮盖住涂山。

    钟清嵘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周身仙力聚于一处,做最后一击。

    血鸦飞近,不想一道五色毫光现出,片刻便将血鸦变成了齑粉。

    此血鸦是天生的夫妻鸟,死多少只,就会有多少只寻仇殉情,可无论多少,在那道光芒之下,均化为乌有。

    钟清嵘吃惊地注视着,他的脑海里渐渐响起一句话。那是很久以前,他的阿娘告诉他的。

    “阿嵘不用那么辛苦练剑的,阿娘会永远保护你。”

    “阿娘!”钟清嵘跪伏在钟阿满身边,担忧地望着她。

    洞里的血鸦重重叠叠,一批接着一批,一批怒似一批,一批比一批身体透出血色的赤,翻滚着,叫嚣着,不断地冲撞着。

    远近有悲壮的梵音。

    终静了下来。

    只见血鸦的尸体散落了一地,风吹进来,尸体衣衫的一角和乌鸦的翅膀簌簌作响。

    此时的钟阿满好似再支撑不住,一口血喷出,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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