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非自然之象地低垂下来,孙难缓缓步出来,关上门。方转身,裴公景已将剑抵上他喉骨:“姬姑娘跟你是什么关系?”孙难淡淡一哂:“什么关系?被我打碎喉珠,裴二公子认为是何关系?”“我听到她唤你舅舅……”孙难缓缓转过脸,笑道:“别人要认,与我何干?”裴公景看他一眼,放下心道:“也是,姬姑娘怎么会有你这么心狠手辣的舅舅!我先结果你!”“再去救姬姑娘吗?”孙难语气中带着好笑的失望,手一推,推开了裴公景抵喉的剑。“还道是病秧子!”裴公景满心气愤:“孙难,你隐藏的真好!”
二人直打到阶下庭院,一会孙难显出了不足,脸色发白地倒在灯柱上。裴公景见状,使剑飞来取孙难,但听得眼前一阵风过,再睁眼时,孙难已不见了。
失手走了孙难,裴公景气哼道:“跑?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吗?”忽然又是一惊,拔腿就跑,去救姬酒酒了。
其时碧梧栖凤馆一片混战,仙家弟子、青面傀儡、闻风来至的妖怪,各个拼命往来相杀,一会儿战得尸横数里,血流满塘。
裴公旭一面在混乱中厮杀,一面护持众兰陵弟子,心中自问道:“沈兄会瞧不起吧?”思量间不及思考,飞身救下险丧命的寥怀远和修少儒二人,陆机被冲跃进来的黄耳所救,可怜其余玉虚、颍川弟子皆丧生于此。兰陵虽有死伤,但与玉虚、颖川相比,有些微不足道了。
一会儿碧梧栖凤馆的杀阵停了,只见那些未毁的青面傀儡盘膝坐在地上,将手中红线翻着,面目微扬,望向了栖凤馆四四方方的天空。众人相望一眼,知道是孙难所为。
裴公景于屋内遍寻姬酒酒不着,心中只一个声音说:“我害死姬姑娘了!”一声哀叹,决定先出去与众人会合再寻姬酒酒。裴公旭一见裴公景,走过来道:“阿景怎样,可有受伤?”裴公景摇了摇头,歉疚道:“请兄长责罚,没能抓住孙难。”裴公旭扶起裴公景叹息道:“无妨,孙难若这么容易给你抓住,就不会有这千年谋局了。”转身对众人道:“现在找到沈先生和华公子才是要等事。这里阵法不知何时会再起,孙难又老谋深算,大家务必小心。”众人齐点头,寻华莲和沈丹青。
栖凤馆一隐秘处,孙难被扔在扶椅上,只见那人一袭黑色劲衣,生着一双玲珑眼,笑时如疯似狂,不笑时似蹙损春山,正是钟伯仁。
空气中,秋尽的气息已凛凛充溢,过不多久,冬天就会来了。不知哪里飞来一只小黄鸟,落在了头顶的树梢上。树下扶椅上孙难微微直起身子看那小黄鸟。秋日的阳光透过叶间漏下,斑斑点点,使那容颜更添了一层白。钟伯仁瞧孙难这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心里气愤,冷笑道:“钟清嵘啊钟清嵘,这么大的功业都叫你给做成了,怎么反而这幅人样?要换了我,我可要开坛庆祝呢!”只见孙难听而不闻,眸光望向一小门外。钟伯仁跟着望过去,会意过来,无辜道:“唔,你太小瞧我了,我只是跟你过不去……你又何必对‘拖油瓶’下那么重的手?”
“是吗?”孙难微笑道,语气平静地仿佛在说今天的天气很好。
钟伯仁简直快气疯了,一把抓住孙难衣领,大叫道:“钟清嵘,你怎么变成这样,变成这副鬼样子……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让绒蒿花妖把我钉在‘不见天’里,怎么?就想这样解脱吗!”
此时树影移来,遮挡住孙难大半边脸,树影里的那只小黄鸟探出头来,发出“啁啾”的声音。
孙难抬头而望,轻轻道:“我这样,不是如你所愿吗?”
钟伯仁凝住了,眼光盯着孙难,抓他的手颤抖地松开,慢慢朝后退去。
眼前这个行色简单,心术复杂的狠人,怎么会是温暖光明的钟清嵘啊!
钟伯仁有点不信了,红了眼眶,痛苦地蹲在地上。一会,慢慢行过来,跪在孙难身前,解释道:“我,我只是忌妒你,只是想……想捉弄你。我……我回来找过你,是你自己走开了,你信我,你信我好不好?是你自己走开了,不干我的事!”说到最后一句,钟伯仁站起痛苦地冲孙难吼。
钟伯仁有些失控了,孙难记得只有他做了错事才会这样。
孙难的眼里起了很深的褶皱,正眼瞧向钟伯仁,良久说了一句话,和从前有几分神似,让钟伯仁误以为是钟清嵘回来了。
“请不要为难她。”
“传音,那么怕她被人知晓吗?她不过……不过是个外人。你妹妹的孩子早就给人摔死了!我才是跟你……跟你血脉相连之人啊!”钟伯仁有些踉跄,一口气赌在胸口,将脚边的石桌一脚踢飞,头也不回地去了。
钟伯仁去后,孙难迟缓地站起。越过屋檐仰望晴空,白色的云朵在高远的空中飘浮,一会已变换了位置。抬头看了一会,将‘迷途阵’开起,慢慢朝荷塘方向行来。面上无血色,所过皆为伏尸,也浑不在意。风在动,流云在天空驰骋,在两小径相连的交汇处,孙难的身影消失不见了。整个空间被黑云覆盖,什么力量搅动得人心里难安,是在了‘谵惑’阵中。
孙难灰色的衣角轻轻飘动,目光落在沈丹青和华莲身上。“沈先生,别来无恙?”孙难缓缓地打了一个招呼。只见沈丹青握始祖剑的手松开了,慢慢睁开眼,缓缓站起,看孙难道:“孙先生洞察人心,炮制得一盘好局,今日先生肯现身,想是夙愿得成。”孙难淡淡一笑道:“夙愿得成,沈先生可知人心难足?”又坦然道:“估摸算是吧。”又四下看了看,像是观赏一般,道:“这个地方怎么样,有助于修行吧。”沈丹青知道他话里的讽刺之意,却不在意。孙难缓缓转过身,目光直直地注视在华莲身上,怔怔道:“真可怜,这么年轻就有如此痛苦的过往了。”只见黄豆般大小的汗珠自华莲额上生着,紧闭的双眼满含了泪水,那泪水自眼尾流到鬓边,留下一道清晰的水痕。双手无意识地紧攒着,脸上满是极深的挣扎与悔痛!不为人知的哀伤和痛苦简直快把他吞噬了!沈丹青的嘴唇抿成一条线,隐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捏住,他又怎会不知华莲再不清醒,便永远不会醒来而痛苦死去的事实!只见沈丹青闭了闭眼,缓了缓,看孙难道:“孙先生设此阵,意不在我二人性命。若我猜的没错,孙先生此来是为我解疑而且也想将犯得这样杀孽的杀戮之因告之世人吧?不为别的,既为寻仇而来,谁又愿报得这般无因无果,无师无名之仇?”孙难心头一震,面上不改声色,双手交叠在前,脸上忽然浮起一抹笑容:“昆仑兰仙有此见地,是多生了心窍还是在这人间熔炉里炮制过?”沈丹青看着孙难,突然觉得一股凄凉没过心胸,竟觉得他令人可怜。孙难见了,似看懂什么,整个身体无力后倾,面目苍白地如冬日飞雪。一会抬头笑道:“沈先生想听,孙某就一一相告。”将阵法撤去了。阵法撤去后,只见庭院原本的面目显露出来,是他们先前造访的庭院,要说不同则是廊上多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细口酒瓶和酒杯。此时天是湛蓝色的,夜将近了。秋草间有虫儿在鸣,风细细地透着,无数星子升起,是一个极美的夜。
“带他到里面休息吧。”孙难取过细口酒瓶,往两只杯子里斟酒时说道。沈丹青在他对面坦然坐下:“不必了,华莲在我身边我更放心。”只见华莲仍昏迷着,背靠着廊柱。孙难笑了笑:“看来华公子对你很重要啊。”斟好了酒,却没有人喝。孙难眼光望向庭院,一会收回来看沈丹青道:“说起来,与你昆仑有莫大干系。”“与我昆仑有关?”沈丹青的视线快速颤了一下,转念一想昆仑弟子已多年不下昆仑山,又如何与他结怨?“沈先生当真是身居高位,贵人多忘事。沈先生可听说过梅风岭?”孙难瞧着沈丹青,一字一句问道。“梅风岭一战,我仙门失去许多。”沈丹青迎住孙难视线平静道。突然一怔:“不对,你问的是千年前,千年前我可有听说过梅风岭。”“千年前……”沈丹青喃喃重复,脑中快速思考着。“千年前我到过梅风岭,是为聚灵鼎之事。”只见沈丹青直视着他,慢而清晰道。孙难喉间发出轻柔的笑声:“沈先生觉得我是那偷药之人?”沈丹青心头一紧,不能置信地看着孙难,双肩不由地垮下了,“一切竟是因我而起……闻人兄。”孙难微微倾过身子,手抚上自己早已不是从前样貌的脸,目光向刀一样在沈丹青脸上刮着:“昆仑一令,百仙举家出动啊。”沈丹青闭了闭目,似不敢面对,勉强抑制住情绪。只听孙难沉寂的声音道:“此事由你昆仑引起,最终却是他们所为。我恨,恨他们事非不非,恨他们……”孙难咽下了他未说的话。“闻人先生不是事非不分之人,许多仙门中人亦不是!嵬城无辜的百姓更不是!”沈丹青痛心道。孙难抬起目光看着沈丹青,似听了什么天大笑话,放声大笑:“局已谋好,我要寻仇,难道要因为有了几个无辜的人就放手?沈先生未免太天真!何况你仙门中的人未必无辜!”沈丹青看着孙难,微微一怔。二人不说话了,夜里沉寂的只有风的踪迹。沈丹青的手指捏紧了:“那么能告诉我闻人先生是怎么死的吗?”孙难摊了摊手道:“紫薇剑的伤口沈先生不会不认得。”沈丹青的手指几乎要在手心捏出血痕。“闻人逍是自戕而死。”孙难轻声说道。沈丹青的脸一片惨白,红红的眼眶处,泪光隐隐。孙难默默相看,将脸转向庭院,仿佛殷红素又站在那里等候着他,“那夜我也跟你一样难过,我失去了我亲手造出的傻姑娘。”闭眼间殷红素扑过来挡在他身前的情景又回到了他的脑中。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透蓝,这预示着长夜将近,白日要来了。“孙难不是孙难。”沈丹青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孙难听了,不假思索地问道:“那孙先生觉得我是谁?”“能够使仙门中人不分是非见之即杀的唯有钟氏。”孙难俯身拿起桌上的酒,喝了一口,放下道:“沈先生在如此境况下还能察言观色识语辨人,真叫人生佩。”只见沈丹青从袖中拿出紫檀炉放在桌上:“你该敬佩的是闻人先生,他到死都在记挂天下苍生。当日我并不明白他为何会在炉壁上留下一个钟字,今日与你相谈,终于恍悟……是怕你再为祸。”孙难无奈地笑了笑:“怎么,是钟氏就事非不分,遗祸世间吗?”沈丹青怔住,心里五味杂陈。
天非常的宁静,太阳渐渐降下的光不知不觉将这里的一切笼罩在金黄似的雾中。孙难神色安宁而平静,晨风轻轻地吹着,使人只感朦胧和美好,仿佛任何忧虑,恐惧以及未了的心愿都消失了。人,就可以这样死去。
庭院的什么地方响起一阵脚步声,只见修少儒、寥怀远、陆机已冲动地跑过来。“师叔祖,我们终于找到您了。”长久以来的担心和害怕使他们在见到沈丹青的那一刻都暴露出来,也留下欣喜的眼泪。沈丹青轻拍他们的肩膀,轻声道:“师叔祖无碍,不怕了。”三人点了头来,扶沈丹青站起。只见沈丹青摇了摇头,眼光望向华莲。寥怀远见了,示意修少儒带华莲先下去。修少儒看一眼孙难,想了想,带华莲下去了。裴公景拿眼看华莲,心中一片自责:“他怎么可以那么听兄长的话,为什么他不能像他们一样义无反顾地去华莲和沈先生身边?”廖怀远和陆机扶起沈丹青,看清他腰间暗红的血渍,无不瞪视孙难。孙难不怒,仰起脸平静地看着他们。二人在孙难这样的目光中扶着沈丹青一步步地走向众人,在场之人无不吃惊于孙难的反应,“他竟然不做顽抗,也不加害。”裴公明急道:“孙先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我们以前可都把你当好人。”孙难不说话,甚至连眼光都不在他们身上,怔怔地望着某一处,似陷入了以往有过的幸福生活中。在众人还来不及反应时,他的一只手从身上垂下来,并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裴公旭急抢上来,看了看孙难,又看了看桌上的酒杯和酒瓶,一只手也失望地垂下了。
众人将傀儡烧毁后,离了栖凤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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