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浓姬出门时,  下人们就通知了醉人阁。醉人阁是整个白泉城最有名的酒楼,以白泉醋鱼和醉鹅汤出名,更有自家酿的好酒,  号称三杯醉,  可以说是远近闻名。白泉城有些地位的公子哥都愿来这喝上一杯,  醉到叫人抬回去者也不罕见。

    醉人阁的掌柜当下知道少夫人要来,  忙命人收拾好顶楼的雅间,安排好侍候的人,亲自到楼下迎候。不多时,只见挂着城主府旗帜的马车缓缓驶来,在酒楼门口停下。

    车夫将板凳放好。掌柜刚要迎上去,  却见马车上跳下来一个八九岁的少女,  然后才伸手将少夫人扶下来。

    掌柜满脸堆笑:“少夫人大驾光临,  真是小人的荣幸。小人若是早知道少夫人要来,定去湖里亲自抓一条新鲜的大鱼。”

    “掌柜的还是那么会说话。”浓姬端起少夫人的架子时浑身的气质那叫一个雍容华贵,“得了,还是老样子吧。”

    “早早就预备好了,  专等夫人来。”掌柜弓着腰退到一边,“夫人请。”

    几人来到楼上的雅间。掌柜早已知道浓姬的口味,让厨房安排好菜品,只等上头的命令再有条不紊地端上去。

    浓姬与雪间在雅间坐定。雪间环顾着四周,  笑道:“我今儿可是沾了夫人的光了,这么好的地儿倒便宜了我。”

    “这有什么值得的。”浓姬给了丫鬟一个眼神,“赶明儿你天天来,  我天天带你来这里吃。”

    “那感情好,那我就赖在夫人家不走了!”

    一时间大家都笑。浓姬的丫鬟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不多时,  两人正说着话,叩门声响了起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稳稳地端着托盘,低着头迈着小碎步进来。她静静地把托盘放到桌上,把菜从托盘中拿下来放到桌上,又静静地退了出去,全程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雪间只是觉得这酒楼不愧是白泉城最好的酒楼,连小侍女都这么训练有素。浓姬倒是看出了不一样,等那姑娘再上来时叫住了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那姑娘也不惊慌,从容地行了礼答道:“回夫人话,民女叫杏,今年十一了。”

    浓姬上下打量了她两眼,心里有了数,问道:“我看你这规矩不错,是跟着谁学的?”

    “回夫人,民女是从小跟着家母学的。”

    “我瞧着这不像外头的规矩,倒有几分像宫里的。”浓姬微眯了眯眼。

    杏的头更低了低:“夫人说的是,民女的母亲从前在宫里当过几天差,后来到了年纪放出来了。”

    浓姬和雪间对视一眼,忙说:“把你母亲叫来,我见上一见。”

    杏依言退了下去。不多时,一位头发半白的老妇人进了门,给浓姬请安:“老身拜见少夫人。”

    浓姬叫她起了身。她看着老妇人布满褶皱的面孔,目光中透出犹疑:“我看你好生面善,是不是在哪见过?”

    “回夫人,老身原是宫里司教坊的尚宫,十五年前因逆王之乱受到牵连,被贬为奴籍赶出了宫。”老妇人有条不紊地答道。

    “是这样,许是我小时候跟着母亲进宫时见过。”浓姬了然地点点头,“那你怎么又在这?”

    “老身出宫后遇到了个男人。他同情我的遭遇为我消了奴籍,并与我结为夫妻。只可惜去年他因为肺痨没了,老身只得卖了房子田地带着两个女儿离开。谁知半路遇上了逃荒的,钱财被抢了个精光,流落到此,幸得掌柜收留才没有饿死。如今两个女儿在酒楼里干些杂活,老身则在后面帮忙,勉强过活罢了。”

    浓姬听了不由唏嘘不已。她拿手帕沾了沾眼角,看向雪间:“雪间,你觉得如何?”

    雪间只觉得自己欧皇附体,忙点点头:“夫人做主就好。”

    浓姬明白了她的意思,看向老妇人:“如今有个缘分摆在你面前,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

    她指着雪间:“这是忍者世家千手一族的公主,千手雪间。她有意请你去千手一族做教养嬷嬷,不知你意下如何?”

    老妇人颇感意外地看了眼雪间:“这……”

    雪间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端端正正地福了福:“只要嬷嬷不嫌弃我出身低微,肯屈尊教导,我必视嬷嬷如师父,绝不会亏待嬷嬷。”

    “姑娘说哪里话。”老妇人忙还礼,“老身已是尘埃里的人了,哪里配得上受姑娘的礼。只要姑娘不嫌弃老身,老身必定尽力教导姑娘。”

    雪间简直高兴得要找不着北:“那就有劳嬷嬷了!”

    这顿饭是雪间觉得长这么大吃得最值的一顿饭。饭后浓姬出面向掌柜要人,掌柜自然无有不应,当时便答应下来。杏还有个小她三岁的妹妹依桐,浓姬给了掌柜一些补偿,将她们母女三人带回了城主府。

    本来这钱雪间想要出,浓姬挥挥手表示这点钱她还不在乎,于是坚持自己出了钱。雪间过意不去,浓姬便提出不如给她诊诊脉权当诊费了,雪间自然答应。

    浓姬这一胎怀相很好,胎位也很正,而且雪间偷偷告诉她,她肚子里的是个男孩。

    浓姬高兴得不行,握着雪间的手说:“嬷嬷的事你不用担心,你是忍者,她们赶不上你的脚程。你先回去,改明儿我再从外面物色几个机灵勤奋的丫头,调/教好了,一并给你送过去。”

    雪间正愁怎么把人带回去,当下听了眉眼都是掩不住的喜悦:“那就多谢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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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柱间傍晚从父亲房间汇报完任务出来,长出一口气。他挠了挠头往自己房间走去,想赶紧洗个澡收拾干净,结果刚过转角就看见妹妹在院子里跪着。

    他才出去了一个多月发生了什么?

    傍晚的余热还未散去,雪间跪在院子正中央,大滴的汗珠从额头上沿着脸颊流下,没入土地里。她直身而跪,目视前方,嘴里咬着根筷子,头上顶着三个碗,碗里满满当当地装着水,却稳稳的一动不动,一滴都不曾洒出来。

    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消逝在天边。柱间大吃一惊,以为妹妹犯了什么大错要受这样的责罚,立马就要过去。谁知还未等他迈出步子,便见站在廊下的和嬷嬷笑着朝雪间点头:“明日姑娘可以学坐了。”

    雪间稳稳地把东西取下来,如释重负地笑了。她站起身,屈膝行礼:“多谢嬷嬷教导。”

    那一瞬间,妹妹的身影与他在大名府看见的京城贵女们的身影完完全全地重合在了一起。

    柱间忽然明白父亲为何要为雪间寻一个教养嬷嬷了。

    雪间从白泉城回来后不久,浓姬就依言将人送了过来。除了嬷嬷及她的两个女儿,还有五个十几岁的丫头,个个手脚勤快,老实本分,没多长时间便将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嬷嬷单名一个和字,大家只叫她和嬷嬷。和嬷嬷来的第一天就同佛间说,要她教导雪间容易,只是无论她如何教导,旁人都不能干预。佛间看着和嬷嬷通身的气派便觉得不凡,自然满口答应,结果第二天就看见和嬷嬷让雪间保持屈膝的姿势一动不动,一站就是半天。

    忍者也是人,半蹲的姿势别说柱间了,就是佛间看着都累。他本想开口,却想到当初答应的事,只得闭口不言。

    等雪间半天蹲稳了,和嬷嬷便把时间延长到了一天,还在她头上放了三个碗,碎一个碗便要多加一个时辰。结果雪间头一天一直被罚到第二天蒙蒙亮才起身,刚闭上眼没多久又要开始第二天的训练。

    这不只是体力上的消耗,更是精神上的折磨。

    那几日雪间累得是吃饭的时候筷子都要拿不动,偏这样和嬷嬷还在边上纠正她拿筷子和夹菜的动作,一见她疏忽了就拿小杆子敲一下她的手。

    佛间看她这个样实在是心疼,终于还是忍不住同和嬷嬷开了口,委婉地提了提能不能换种训练方式。和嬷嬷倒是很客气,缓缓地说:“大人既心疼女儿,换种训练方式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时间恐怕要长些。”

    佛间觉得长些就长些吧:“若是换种方法,嬷嬷看要多少时间?”

    和嬷嬷伸出三个手指:“三年。”

    “这三年里姑娘每日都要学,量可以减少一些。不瞒大人说,老身以前在宫里调/教那些刚入宫的小丫头时就是按这个时间教的,从迈步到抬手,都规矩了才敢放到主子身边伺候。大人若想让姑娘日后到贵族中间行走,最低也要达到这个标准。”

    “况且即便是如今这个强度,除去姑娘的日常训练、学习和任务,也要至少十个月才能学成。”

    佛间一梗。他原以为不过延长几个月,谁知要延长几年。雪间年纪渐长,需要操心的事越来越多,哪有那么多空去学?

    自那以后他便不再说话,只是叫人买了东西吩咐厨房多炖些滋补的给雪间。

    和嬷嬷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训练中需要什么,她就自己掏钱托人去买。等到雪间蹲稳了,跪稳了,杆子敲手的时候筷子夹的菜不掉时,她便买了团扇、茶具、茶饼、棋具等一应物什,开始教她奉茶、打扇、做茶、下棋。

    佛间曾问过为何还要学这些,和嬷嬷说蹲得稳、跪得住、行得端、坐得直只是基本,奉茶、打扇和做茶才是和贵族交际必备的技能。而在非必备技能里,下棋是最好学的,其他的像吟诗、作画、书法、插花这些需要长年累月的熏陶和家族传承,点香的成本又太高,雪间都搞不了,而下棋只要懂规则就能下。

    也就是那时佛间才知道原来贵族里头还有这么多门道,不由得对和嬷嬷更加敬佩,也就愈加放心把雪间交给她教习了。

    族里都知道宗家请了嬷嬷雇了仆人,对那位气派不凡精神矍铄的嬷嬷也很客气,可渐渐的他们发现雪间似乎变了,变得不再像忍者,而像他们交涉过的贵族了。对贵族天生的敬畏感在他们的心底油然而生,促使他们见着她愈发的恭敬,倒让雪间摸不着头脑了好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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