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盈思索道:“阿翠穿着麻衣,涂抹了许多黛粉,从春香楼沿官道走到现场。黛粉颜色青黑,落在泥地上难以察觉,若不是刚才在灌木下滚了一圈,恐怕还真无法发现。”

    宿流光闻言笑了一声。

    解盈突然想起,这八王爷一早便向脂粉铺的老板询问过黛粉一事,不觉纳闷:“王爷又是何时察觉的?”

    “一想便知。”宿流光摇头,也懒得跟她解释,只蹙眉道,“凶手的手法已经昭然若揭,只差最后一步,便可将其治罪。”

    解盈试探地道:“王爷看起来,好像并不满意。”

    “此事应当不止如此。”宿流光轻轻摩挲着手掌,略作沉吟,“解盈,那两个捕头既然要从南面绕路,我们沿杨柳街折返。”

    解盈应了声“是”,扶着宿流光坐上轮椅,二人穿过十三弄,回到杨柳街上。

    杨柳街两侧琼楼林立,飞梁斗拱掩住了月色,解盈从包袱中取出火折,用火石点燃了。

    “王爷,阿翠在这起事件中,究竟扮的是什么角色?”她边走边问。

    宿流光隔空点了点她的脑袋:“她母亲病重,多年节衣缩食,你说呢?”

    解盈道:“莫不是凶手买了她做帮凶?”

    宿流光偏头靠着椅背:“我倒觉得她多半不知情。”

    解盈不解,还欲再问,忽听宿流光开口命道:“停下!”

    她忙停下脚步。只见二人停步之处正对着饮水桥,桥边杨柳依依,树下一排瓦舍,均是民居。

    宿流光示意她往桥前柳树下挪了挪,回头眺望,正巧能看见那亭亭轩立的杨柳楼。

    杨柳楼已然灯火暗淡,夜风吹过,楼顶晾晒的绸缎随风飘起。

    “解盈。”宿流光缓缓开口,“这就是你当夜遇到雷震子的地方,是也不是?”

    “正是。雷震子还划破了我的官袍。”解盈微惊,“王爷,你是如何知道的?”

    宿流光遥遥指着杨柳楼的楼顶:“你仔细看。”

    解盈定睛看去,彩绸“哗啦啦”飘动着,未见异常。

    宿流光道:“再往前走些。”

    她踏上两步,忽见那彩绸掩映之中,一个光点正在移动。

    她惊道:“王爷!我这就去杨柳楼顶看看!”

    宿流光还没答话,解盈已将火折塞到他手中,脚步飞快地翻过了金水桥,消失在杨柳楼下。

    八王爷一脸莫名其妙,半晌才轻哼了一声,瞧着那个不再移动的小亮点,目光中带着几分嫌弃:“急什么……那东西又不会跑。”

    一刻钟后。

    杨柳楼顶,解盈目瞪口呆地看着飞绸掩映中的物事:“这是什么?”

    宿流光慢条斯理地抱着手臂,哂笑道:“你要找的雷震子。”

    那哪里是什么雷震子?杨柳楼楼顶,除了漫天飞舞的彩绸之外,只有一尊一人高、鎏金花纹、清明透亮的铜镜。

    火折的微光映在镜中,便成了一个小小的光点,解盈往前一步,那小点往前一挪;往后一步,小点也跟着后退。

    她只觉哭笑不得,回头瞧见宿流光似笑非笑的表情,忍不住央道:“王爷,你别跟我开玩笑了!”

    “谁跟你开玩笑了?”宿流光微抬起下巴,质问道,“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道那雷震子是什么?”

    解盈一怔:“是什么?”

    宿流光笑骂:“真笨。你看镜子里的人是谁,谁就是雷震子。”

    解盈扭头,正对上镜子里自己不明所以的眼神,她差点跳起来:“王爷!我虽然努笨,你也不该骂我是雷震子。”

    宿流光无奈摇头,从行囊中取出一件外袍,冲解盈勾了勾手指。

    解盈走到他面前,他拉着解盈的手臂,让她微微倾身,接着将那外袍搭在她肩头。

    解盈低着头,僵硬地看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替她拢上领口,八王爷一边拉着系带,一边斥道:“发什么呆,看镜子。”

    解盈立刻看向镜面,只见东风吹过,外袍在背后招展,远远望去,镜中人影仿佛长出了一对翅膀!

    解盈不禁惊叫:“那天楼下民妇所见,难道也是这镜中之影?”

    宿流光露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表情。

    “可是那日我并未穿披风外袍……”她辩道。

    宿流光挑着眉盯着她,眼睛里明晃晃的嫌弃。

    她话音一顿,猛然反应过来:“我的官袍被划破了!难道并不是雷震子划破了我的衣服,而是因为衣服被划破了,碎布翻飞,才会被认为是雷震子?”

    宿流光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只是轻轻敲着轮椅的扶手,过了片刻,才叹道:“事已至此,解盈,来龙去脉,还有什么是不清楚的么?”

    解盈沉思片刻,一边踱步,一边低声道:“放榜那日,我巡逻东城,归来时官袍被划破,我以为遭遇了雷震子,接连几天都在东城巡夜。到了案发当晚,几名证人指认雷震子出现在杨柳楼顶,片刻后他又在数十里外的西城作案,我们一路追去,却发现陆仙儿悬尸于‘凶手不可能接近过的’重阳木上——我一路被他牵着走,凶手从一开始就是在有意摆布我,好让我按着他的计划行事……”

    “除此之外呢?”宿流光语气淡淡地打断了她,“依我看,凶手设计你深陷诡计中心,你知道的该更多才对。”

    解盈讶然抬头:“王爷,恕我直言,我对您从未有过隐瞒。”

    宿流光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细枝末节,解盈。再周密的布局也会有破绽,只是高明的布局,会将破绽藏在你认为无须告诉我的细枝末节之中。”

    解盈绕着铜镜走了两圈,将几日之事又来回想了一遍,仍是摇头。

    宿流光叹了口气:“那我问你——雷震子被目击时,夜深人静,好梦正酣,为何会有四位之多的证人?”

    解盈停下脚步:“他们说,听到窗外传来了铃声。”

    “铃声从何而来?为何正好在你经过之时响起?”

    “我只道那铃声是从雷震子走过时发出的,所以从未深究……如果根本没有什么雷震子,那么……”

    解盈顿了顿,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幡然醒悟,急急忙忙跪坐在地上,从包袱中掏出一串精巧的护身符。

    玉石相碰,清脆作响,风一吹,便如铃声一般,“叮叮咚咚”响成一片。

    宿流光盯着那玉串,目光冰冷:“这是哪来的?”

    “是我出行前,我父亲赠的。”解盈的脸色瞬间苍白下去,“不……这不对……我父亲不可能……”

    宿流光声音依旧冷静:“我也觉得不对。”

    解盈猛地看他:“王爷!”

    “解盈,不可自乱。”宿流光的声音如冷水般浇在她的脑上,“继续想,你是何时何地,何情何景,得到的这件东西?把每一个人、每一句话都想清楚,如果想不清楚,就一字不差地给我重述出来。”

    解盈怔怔抬起头,宿流光“啧”了声,冲她伸出一只手。

    她用力抓住了八王爷的手腕,那微冷的温度传来,她的心绪终于平缓了一些,记忆里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出来。

    ……

    “这是知府大人替解大人寻来的平安扣,险些给我忘了,大人要去捉鬼,这平安符可不能不带着。”

    “父亲?他为何叫你给我?侍书呢?”

    “侍书今天不知怎的,在外头喝了酒,回来便呼呼大睡呢。大人太惯着他了。”

    ……

    解盈蓦地松开手,站起来:“那小书吏!他说侍书醉了,让他代赠这玉扣,可第二日侍书说那夜并未喝酒,睡得极早——我想起来了,无论是放榜夜还是案发日,都是这书吏替我更的衣,那官袍恐怕不是巡夜时被划破的,而是穿到我身上时,便是破的!”

    宿流光闻言,略作思索,片刻后,突然面色一沉:“你说你的官袍第一次被划破,是在放榜当日,而陆昶替陆仙儿赎身,却是在第二日夜里。”

    解盈双眉紧皱,只觉此事寒意森然:“难道状元郎在替陆仙儿赎身之前,就已决定将她杀害?”

    宿流光垂下眼睫,目如凝霜,他话锋一转:“春闱第第一场,在二月初九,你可知道?”

    解盈点了点头:“王爷为何突然问这个?”

    “二月头上,城西右厢发生第一起采花案。”宿流光道,“二月廿日,春闱结束后三日,一把火烧了城郊供奉雷震子的神庙。”

    解盈张大了嘴:“难道从那时起,就已经开始……”

    宿流光安静地靠着椅背,闭上眼睛,眉尖轻轻地蹙在一起。

    那张丑陋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解盈知道,他正在思考,正如那日在临州府中所说,他在将每一张残破的碎纸,首尾相连,拼接成簿。

    就在解盈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忽地睁开了眼睛,清明如水的双目中浮现出那种熟悉的冷漠与厌倦:“也不必等到明天了,去临州府看看吧。”

    “王爷……”解盈轻轻地喊他,声音中带了些恳求,“您想到了什么?不能说与我听么?”

    “凶手所犯之罪,远不止奸杀灭口,甚至本朝开国以来,前所未有。”宿流光冷冷开口,冷厉的目光落在解盈脸上时,才略略和缓,“要结此案,令凶手伏法,还差两样物证。其中一件,唾手可得,待我一会吩咐两句,便能收入囊中;另一件,却是虎口取物,还需费一些周折。”

    解盈道:“王爷,若真是如此大案,即便龙潭虎穴,解盈也有本事去闯一闯!”

    宿流光动作一顿,看着她,取笑道:“并非龙潭虎穴,也不靠你那些本事。”

    解盈怔然:“那靠什么?”

    “靠这里。”宿流光懒洋洋地靠在椅上,屈起手指,轻轻地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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