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中之人皮肤苍白如雪,悬鼻薄唇,一双略上挑的眼睛阖着,正在打盹。

    他的嘴唇淡到几近白色,眼睫毛较之常人而言有些过长,有如刀裁的眉鬓使他看起来并不书生弱气,而是平添了两分锋利冷峻。

    此时这双眉下意识地皱着,即便如此也不掩风姿。

    解盈出神地看了片刻,才温声喊道:“这位郎君?”

    “郎君?”

    眉头一跳,那人缓缓地睁开眼,乌黑昳丽的双目跃入解盈的眼帘,漆黑清透得摄人心魄。

    解盈呆了一下,忽然觉得这双眼睛有点眼熟。

    那人扫了解盈一眼,目光中似乎闪过一瞬惊讶。

    “郎君,”解盈接着道,“山雨不断,你这样要生病的,早些回去吧。”

    她盯着那双嵌珠镶玉一般的眼睛,完全移不开视线,好像要从里面揪出什么东西似的。

    那人却移开目光,抬起袖子,掩住了自己上半张脸。

    解盈:“?”

    那人冲她拂了拂手,好像在轰她走。

    解盈心中纳闷:他为何不开口说话?莫非是个哑巴?

    她动了动嘴唇,又想说话,“哑巴”立刻对她比了个“住嘴”的手势,指了指山路,让她赶快离开。

    解盈有些手足无措,心道:“莫不是我瞧他瞧得太久,叫他不好意思了?倒是容易羞。”

    纵使心怀好奇,她到底不好再唐突佳人,只能颇为惋惜地道了别,回清凉寺前还去找了一套蓑衣,赠给美人挡雨。

    红色的身影彻底地消失在山道上,舟中的“哑巴”才勉力坐起来。

    阴雨不断,他身上却虚汗不止,他唇焦口燥,探身去溪中取水,被赶来的小童逮了个正着。

    “我的爷哟!”小童大叫起来,“我的爷哟,你又瞎跑出来了!”

    那人瞪了小童一眼,说了两句话,声音冷冽清澈。

    他压根不是哑巴。

    解盈回到清凉寺后,便将湖边的邂逅抛之脑后。

    她舞了会剑,正精神抖擞,无心用饭,干脆借着晚膳时间去寺中打探“女鬼夜歌”之事,却得到了一条意外的消息。

    清凉寺弟子称,女鬼夜歌的传闻在寺中已流传了十几二十年,尤其到了梅雨夏夜,几乎每个弟子都听到过来自云雾深处传来的啼泣。

    “你们查探过那声音的来源么?”解盈讶道。

    弟子含笑道:“佛祖脚下,妖魔不敢造次的。慈印师父和慈觉师叔好像调查过,听说是风吹岩壁擦出的异响。”

    “原来如此。”解盈道,“只是不知为何只有在梅雨季的夜间才会有此异响?”

    “慈觉师叔讲经时解释过这件事。”弟子低头回忆了片刻,击掌道,“我想起来了,是因为山茄花。”

    解盈恍然:“山茄花之毒会催生幻象,莫非是有人误食花叶?”

    弟子道:“慈觉师叔说,山茄花花粉汁液均有剧毒,偏偏梅雨季清凉山常年雨雾不绝,应该是山茄花的粉液溶入水雾中,被大伙不慎吸入——夜里又是昏沉多梦的时候,药效一发作,将风吹声误作为鬼哭也就不足为奇了。”

    解盈连连称是:“此言极有道理,慈觉大师一路割伐山茄花,大约也是怕弟子受夜梦所苦吧。”

    弟子念了声佛偈。

    解盈又与他攀谈两句,才回到客寮。

    她和萧琅玥插科打诨了会儿,跟着他瞧了几件美玉雕刻,直到亥时钟响,她才回到房中。

    不知为何,这夜她清醒异常,钟鸣过了许久,睡意还迟迟没有上涌。

    她干脆起身打坐,气沉丹田。

    静下心来后,四围虫啼鸟鸣纷至沓来,南面萧琅玥似乎还在“叮叮咚咚”琢磨他的雕刻件,不过没多久便呼吸平稳地入睡了;北面妙姑和李修阳在一间房里,说的话解盈听不懂,只能从语气揣摩,妙姑正在哄这大惊小怪的李王子,李王子的抗议从坚定到微弱,最后“哗啦啦”喝起粥来。

    听沙弥所称,李修阳入寺后便一直魂不守舍,已经不吃不眠数日了。

    思及此处,一个念头忽然从解盈的脑中闪过:“这鬼啼到底怎么把他吓成这样的?和爷所托之事不知有无干系。我不如今夜不睡了,亲耳听个究竟。”

    她说不睡就不睡,一双招子亮堂堂瞪到后半夜,反而越瞪越有精神。

    连绵的雨声也遮不住北厢传来的震耳呼噜,她不禁暗叹这李王子不睡则已,一睡惊人。

    因为宵禁令的原因,清凉寺内入夜后便寂静万分。寺中珍宝有摇光峰这道天堑屏障守护,梅雨季又雾大路滑,清凉寺不设人守夜巡查,众僧各自回寮,闭门落锁。

    解盈百无聊赖地听着风雨间杂之声,手指一屈一伸,来回轻叩着桌面。

    “……啊……”

    她忽然猛地直起脊背。

    “啊……儿……”

    那个微弱遥远的尖锐声音破开夜雾传来,带着几分撕心裂肺。

    确实是个女子的声音!

    解盈险些叫起来。

    不是错觉,不是幻象,更不是风吹峭壁,解盈清楚地辩出:这就是个女子的哭声。

    她簌然起身,提起剑便要往外去。只听那哭声越来越响:“我儿……”

    解盈动作一顿。

    那啼泣声断断续续,忽隐忽现地萦绕在山间,慢慢地由哭号变作哀歌,时轻时响的唱腔有些像戏文,但又不成曲调:

    “霜雪……结……千年,何处……寻梧子……”

    “我……心……如明月,月月……待团圆……”

    解盈凛神。这曲戏文名叫《巧母寻子记》,乃是一出二十年前的老戏。

    她出生那年正是桃苑班唱遍四海、名满京城的时候,而《巧母寻子》称得上是桃苑班当红戏倌绿腰的成名之作,故家家户户凡有好听戏曲者,鲜少有没听过这两句唱词的。

    二十年。她心想。这女鬼夜歌,也在寺中传闻了二十年,无论如何不可能是方丈所称的“风吹峭壁”。

    她既决心一探究竟,便干脆换了身夜行衣,随着歌声,潜入夜雾之中。

    地上果然湿滑,她悄无声息地踩着石阶往歌声传来的方向跑去,身姿如飞燕一般轻盈。

    歌声飘摇在上空,她便往山顶方向又上了百十余台阶。经过最高处的方丈室后,她钻入西北方向的大竹海,此时歌声仍旧遥远,她屏息凝神,瞅准左手边的土坡,翻身而上。

    土坡极为陡峭,她爬行数十步才找到了块能堪堪站稳的平地,她望着眼前的云海,倒吸一口凉气。

    此地是一处高耸入云的陡崖,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歌声仍在远方,显然并不是从天枢峰上传来的,而是在云海的那一端,一个无法看清的地方。

    解盈踮脚瞭望,无奈夜雾太深,一无所获。

    她有些悻悻地跃下土坡,暗中记住此地位置,决心等天亮后再来勘探一番。

    她回到大竹海,沿着来时的小路往回走,然而她只走了两步,便愣在原地。

    只见她留下的足迹上,多出了一行极小的脚印。

    这足印比她的脚更小,寻常女子都未必有这么小的足掌。

    她沿着足迹搜寻,只见足印和她的一样从石阶上开始,进入大竹海,然而跟到那片大土坡后便折返回石板路,不知去向。

    解盈盯着那畸形的小脚印,只觉背后有些发冷,她忍不住想:真的有人会有这样的脚印么?难道真是李修阳所见的女鬼?

    想着想着她又笑起来:若是女鬼,还用得着走石板路么?

    解盈回屋后,稍稍小憩了片刻。

    她只觉自己眼皮才刚合上没多久,卯时的钟声便敲响了。

    不过多久,寺中便喧闹起来,夜间种种异事仿佛没发生过一般,禅院中又响起朝气蓬勃的念诵声。

    客寮各门开开关关,解盈心知是李王子的仪仗,她走出厢房,果见原本宽敞的大堂此时人满为患。

    住在山下的带甲武士都上了山来,在禅院外列队,十数个奴仆围着李修阳打点,妙姑和一个哑仆正在帮他更衣。

    李修阳大概是因为吃饱睡足了,精气神都比前几日好了不少,脸上渐渐恢复了往日的飞扬跋扈。他今日依旧袒露着上身,只是所披绫罗换成了一条大红镶金的薄纱,腰间围一条珍珠玉带,胸口戴上了那串沉甸甸的象牙佛珠。

    一旁一个小沙弥正在颤颤巍巍说些什么,却被他抬起一脚踢开。

    解盈皱了皱眉,低声问一旁僧人:“小师傅,这是怎么回事?”

    僧人忙合十:“施主,李王子说他要带兵上摇光峰,但摇光峰险峻,藏宝阁窄小,容不了这么多人。再加上人多手杂,难免贼子混入其中,一开始也讲定了他只带随身护卫的。”

    解盈说了声“明白了”,便抱着臂,冷冷地瞧着李修阳那边的动静。

    不过多时又换了个杏袍僧人前来恳求,这个僧人显然有些身份,李修阳没敢再造次,两人用生涩的语言一番拉扯,最后勉强同意李修阳多带一名武艺高强的护卫上山。

    他们提到的护卫正是一旁跪侍的哑仆。

    那哑仆虽不会说话,但应该听得懂大启官话,他闻言抬起头,看了一旁的妙姑一眼,刚好对上解盈的视线。

    只见此人身材挺拔结实,皮肤雪白,裸露的背脊上鞭痕遍布,一双眼睛漆黑如焗,狼目般闪熠熠、直勾勾地盯着所见之人。他看起来不像大启人,也不像摩罗人,站在此间,有些格格不入。

    然而解盈所在意的却不是他的外貌。

    一股看不见的锋芒在二人之间摩擦,两人在对视的一刹那,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个念头:

    是个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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