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号特工没有在套房里呆着。

    上面特意批示、奖励给功勋成员的高级套房,和九头蛇的标配单人间,于他没有太多分别。

    空落落的客厅,拉起窗帘,只剩家具和他。冰箱里塞满再多食物,热熟了,也不过一杯水、一张盘、一个人蜷着腿在沙发上慢慢咀嚼。卧室布置得很温馨,一看是精心挑选的被褥套装,床头柜还有他爱看的书。暖黄灯光下的暖色调,映在并不遥远的墙面,烘托着的徒是他的剪影。

    再大的屋子,一样还是逼仄得叫人窒息。迈克尔再受不了窒息的逼仄,逃一样的夺门而出。顶着凌乱的发和弄皱的衬衣挤到裙楼里的深夜食堂,端了一份也不知道喜不喜欢的色拉,在周围人窃窃打量的目光里,竟也叫他松出一口气。

    怀特曾说过,压力太大的时候不要一个人钻在屋子里。迈克尔自嘲也似笑了下,手里的叉子把菜叶搅个没停。可自您走后,我的身边早已空无一人。紫色的卷心菜咬在舌尖微微发涩,连蔬菜都在嘲笑他的窝囊。

    然后有人不请自来坐到他的对面。是休·克里斯托弗探员。他还记得名字。年轻人拖着大约慕名而来的伙伴,向他腼腆一笑。

    和九头蛇不同。九头蛇的食堂总是安静极了,没有人说话。除非情不得已,也不大会出现聚坐之景。那是个极其冷漠的地方,谁都只顾着自己。维系人与人的除了上下级,大概只余下利益和能力。

    迈克尔从没喜欢过那个地方。他不知道那么多设施里的那么些人是怎样熬过一生。可此时此刻,他竟生出了想念。想要回到一个无人问津却不逼仄的角落。

    幸好休的来意仅是将身边那名四十来岁但面目清秀的高大男人介绍给自己相识。那个端着满满一碗新出炉意面吃得飞快的人,吃相却意外得好。他整个人似乎是矛盾的。明明很壮硕,却偏生了一张书生的脸;明明在狼吞虎咽,举手投足却像高级餐厅里的食客一般斯文。

    “麦卡伊前辈,我猜潜伏长跑后的初回归大约不怎么好适应,想着没什么人能供你倾诉,更没人能感同身受。我们听着传奇一样的精彩故事,于你兴许刻骨铭心、兴许半生跌宕。容我冒昧,可想着有个相似经历的人一起呆着,哪怕闲聊也聊胜于和我们这些一无所知的敷衍。”

    迈克尔没料到这个看着还很青涩的年轻探员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也隐约猜到那个仍一声不吭、也被岁月磨平棱角,却又总在间或出神时难掩精光锐利之人的身份。

    他还是没想道,克里斯托弗会说:“前辈认识一下吧,这位是曾经的九头蛇成员、现任的半职业神盾局特工,科林·巴克斯维。”

    可能是他的惊愕过分外显,巴克斯维好像笑了一下,情绪难辩道:“自我介绍大概能省了,你看起来认识我。”

    稍有些资历的九头蛇成员,谁会没听过曾经的行动c队b组组长,科林·巴克斯维的大名。

    可那已是太久之前的事,久远得恍若他梦一般的前半生。几乎飘散在时空长河里的记忆,连同着最初捋臂揎拳却无以用武的不甘、热血、迷醉和荒唐,在这个很短也很长的夜晚轰炸回他的脑海。

    迈克尔深深吸了一口气。

    记得也是十五年前,怀特父女出事的同一年夏天,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传闻里的凶面罗刹。那时的巴克斯维满身血污被担架抬来,奄奄一息的模样,四下里都是耐不住的窃窃揣测。他那般身份、那般职务,生时旁人畏退荣耀无尽,死时一言难尽。

    绝非善意、蚊蝇叨叨的琐碎私论里,担架上的男人睁开了眼睛。强硬也冰冷的一双眼睛。眼眶上没干涸的血顺着眼廓滑下,滴在灼伤的半边脸、堆皱的死皮上,像是讨命的罗刹鬼,倾骨寒意瞬间逼走夏日的暖湿。一时冷彻,一时静默。

    随在队伍最外延的迈克尔也被那一个眼神从浑浑噩噩中惊醒。自老怀特走后,被愧疚痛苦和自暴自弃吞没的他,从未有过有如那一瞬的清醒。大概也是自那时起,他决意做了连被捕的研究员都能冷嘲热讽的一个懦夫。

    老怀特生前的最后一道指令在他走后的第二天晚上传进了迈克尔的加密线路。老人嘱咐他莫要声张死讯,更毋提及细节;嘱咐他定以“意外殉职”笼统总括。他不明白老人的担忧,更不理解其所筹谋,端着自以为的亏欠在犹疑中不能终日,却仍在提笔时写下那过于从简的四字。直到看见巴克斯维,直到对上那双眼睛,迈克尔才醒悟过来,那个他所不愿面对的、懦弱的自己,理所当然接受着老怀特安排好的无忧一切,因为在害怕相似的可怖命运。

    哪怕多年后终于得知,他的懦弱误打误撞实现了老怀特的原计划,也令扎根太深的那个九头蛇卧底彻底拔除,到底改变不了的是内心曾一度真实的退却。

    迈克尔·麦考伊又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足勇气对上食堂长桌饭菜香后的那双眼睛。对座之人面容清癯、目光浅谈,没有分毫记忆里的凶神恶煞。

    是时间开了玩笑,还是记忆出了差池。

    他分明记得十三年前,巴克斯维九死一生两年后的那个冬日,c队b组不幸阵亡全军覆没的消息传遍整个营地。那一天直升机来来去去飞个不停,楼里楼外到处是从未谋面也不识名的高层。

    他们为巴克斯维和队员举行了隆重葬礼,尽管落葬的仅是半旧不新的几件作训服,尽管援引着安全因素连收回遗骸也懒得。可营地里还是悬起黑纱,所有人员都给了半天假。九头蛇这么个不讲人情的地方,还从没看过给谁以这种高规格。

    然而这个仅留下了衣冠冢的男人,却在十三年后坐到他对面,完好无伤。

    巴克斯维仿佛看穿他的心思,“说来话长。”

    那可想而知是一个离奇也复杂的波折故事,时隔经年,迈克尔却不能肯定自己还是否有年少时的好奇、是否渴望真相。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重要的兴许从不是真相本身,而仅是一句可笑的“我以为”。

    然后他看见自己在年轻探员的期待中对那人从容道:“想来也是。虽不是初次见面,可你大概不会认得我。介绍一下,我是27号特工,迈克尔·麦考伊。”威名也好,嘲讽也罢,迈克尔·麦卡伊的这一生注定同27号脱不了干练。既如此,何不释怀。

    巴克斯维意外得有些讶异。兴许休还没有同他介绍自己。迈克尔心道。

    对方的视线兜了几转,再落回他身上,多了些了然,“你就是那个命很好的27号。比我想象得更年轻。”

    命很好的27号。

    迈克尔无力也自嘲得笑了一下,“你是今晚第二个这样样讲的。”不是忠心可鉴、意志难撼,只是命很好的27号。原来反派都这样看他。原来没有了前辈后辈、正义之火不灭的那一套后,旁人眼里的他是这么个无用形象。也是,他确实窝囊,怪不得别人直言难听。

    “竟还有人这样形容。我原以为你是他们心中高高挂起沾污不得的现世传奇。”巴克斯维似在打趣又似自语,半垂下头独出神的样子像是忆起从前。

    迈克尔一句“都是些无关紧要”还来不及出口,就听年轻的克里斯托弗探员气鼓鼓先道:“前辈他本就是我们企及不到的高度、活生生的典范传奇!是新捉来研究员,死鸭子嘴硬,妄想动摇我们的团结一气,也不想想她自己什么身份什么阵营、还轮得到她来指指点点、煽风点火?”

    “研究员?女的?”

    “对啊。”休答得有些火气,不明白自己一通发泄,这个也勉强称得上传奇的前敌方阵营怎么只抓到了这两个关键点,“韦斯特曼纳群岛带回来的,不到三十,还是个负责的。我看八成是哪个管事的看中她生得好看,才送了个便宜给她。背地里有什么龌龊谁知道。名字还挺文气,好像叫什么莱纳·因斯塔尼亚,我看实在配不上她。”

    迈克尔皱了皱眉,“休,慎言。”不是不能理解年轻人的火气,人身攻击到底没必要。

    始终低垂着头有些晃神的巴克斯维重新抬起目光,深深看了年轻探员一眼。他没有说话,用不着说话,已把克里斯托弗吓得忘记编派。是和迈克尔记忆中无差的一眼,强硬而冰冷,像一把上了膛、打开保险的枪。

    莱纳·因斯塔尼亚。

    这个用有些过分鲜明语气嘲讽自己的女研究员,和眼前死而新生的前王牌间可也曾有什么过往?是她的话,不致于稀奇。迈克尔想着审讯室里冷静得步步为营、反将一军的女人,留意着巴克斯维却看不出丝毫异样。

    前任的九头蛇特工终只淡淡道:“不,克里斯托弗探员说得对。按你们的办法撬不开他们的嘴,兴许让我来帮忙?”没人知道八风不动的他嘴唇是如何悄然哆嗦,指骨是如何默默用力。

    借口,都是借口。他只想再见见她。

    迈克尔说不清揣着什么心情陪这二人重返不久前才夺路而逃到审讯室。

    可都不在了。囚犯、探员、高层……空荡荡的屋子,徒留他弄散的一地狼藉,和犯着困收拾的实习生。她说杰克探员把犯人领去了顶层。

    但顶层没有牢笼,牢笼都在地下室里。没有记错的话,那里反倒是最高级别的私人空间。因为只有最高层才有资格享受顶楼的风景和宽大的房屋,而配备给最高层的安保当然也是最高级别。从休同样的满脸错愕中,迈克尔确认了自己没有记岔。

    让她去顶层大概不会是享受,余下的只有安保了。可那么个手不能缚鸡的瘦弱研究员,还怕她越了狱不成?纵然舌如利剑、字字诛心,又有何用。

    想归想,这一次他赶在年轻人的鲁莽前断言,“去顶楼。”即便心知没有权限不可能进得去。可当电梯由于未授权楼面而发出警报,顶上的人岂不就获知他们的企图,也便能放行?哪怕以另一种不会多友好的态度和方式。

    电梯外候着的是局长弗瑞本人。

    对比往来作风,没有喊特工制服才出观景电梯的他们,实在称得上是“和颜悦色”。和颜悦色的弗瑞局长眯着没戴眼罩的独眼,盯紧迈克尔·麦考伊,“先生们,有什么可以为你们效劳?”

    听出些咬牙切齿的克里斯托弗下意识缩到两人之后。迈克尔无意中露出包容笑意,想起多少年前的自己也曾这般战战兢兢。而此刻他岿然不动,“巴克斯维探员主动提出帮忙。他说我们不了解九头蛇的特点软肋,下不了对症药。”

    弗瑞的视线在他们间来回打量了不知几圈,终转身说了不轻不重一句“跟我来”,也不知是否有了觉察。

    他们在楼道底端一间布满传感器和不知名高科技设备的大屋子里见到了莱纳。或者说,莱纳和看押她的很多人。迈克尔也终于瞧见单向玻璃后的真面目,所有该在的,不该在的。他没想到出现的会是这么群人。九头蛇的问题或许严重,但一个基地的留守实验员不至于上升到最高级别安全问题。

    那群人不是为了案子是为了她而来。迈克尔在心底得出结论,望向她的目光也就难以克制添了太多好奇。

    简单但齐全的单人套间实际是作了改造、另一种意义的“审讯室”。玻璃罩内的人一举一动、一作一息无不在监视之下,是比单纯审讯更无自由人权的对待。打开的玻璃罩里,莱纳·因斯塔尼亚没有带手铐,没有穿囚服,神态闲适自在得就像待在家里。

    迈克尔自问做不到这般坦然。而被他无意中倾佩的女人在转身看见他时,却露出一种在看一个不请自来也不讨人欢喜的访客时的神态。

    迈克尔在心里苦笑,明明该嫌恶的人是他,怎倒反被她所恶。他看见她动了动嘴唇,刻薄的话还来不及出口,一声参杂着悲伤和想念、喜出望外与小心翼翼的呼喊,越过他的肩头喷发。

    是科林·巴克斯维。是他在用不能理解的声调和语气,深情喊着一声“莱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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