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特韦格暗自讶然。

    不是为那皮囊精致折服,那人的容貌如其人并非初见艳丽再移不开眼,而是超然的镇静和沉着。被那双眼睛看着,会有种错觉,一切尽在她掌握中。也许那不是错觉。

    是她。

    一瞬间的讶然终划归成一抹笑意,说不清心情的笑。查特韦格摩挲着拇指与食指,抵在下颚。

    始终观察着他表情的娜塔莎,确认似道:“你认识她?”

    且不论神盾局的所谓传言何处听闻,可有一句说得不差,“华尼托在她身上看见年轻自己的影子”。于是查特韦格颔首,答得意味深长,“确然神似。”若在这莱纳身上都瞧不出神似,他想,还能在何处瞧见。

    她就是他。

    神盾局捕风捉影却从未捉出过华尼托的影子,因为华尼托从不是“他”,而是“她”。

    谁能想到,多少人谈而色变、九头蛇高层也敬三分的华尼托一词背后,是不满三十的年轻;谁会料到,那张还嫌几分书卷气的清丽容颜背后,是多少人闻风丧胆的机变与权谋。

    华尼托博士,九头蛇若干核心项目总负责人,新武器计划参与者之一,南极与西伯利亚机密基地实际掌控者她有许多头衔,无一虚名。这个自上一轮大清洗后稳坐科研一支食物链顶端的女娃娃,靠的从不是玛尔斯那儿借来的风势。至少不只是。没有人会为着他们的风言风语小瞧她,除非是对她毫无了解的蠢货。

    查特韦格面前冠以“莱纳”之名的肖像比华尼托本人更为柔和。抹平的眉峰,拉缓的眼角,还有唇畔似有若无的浅笑,剔去了华尼托身上的锋芒、冷峭的锐意。她还把发色染淡,从近黑的深褐染成奶咖的浅棕。浑身上下的清俏,似是常年浸润象牙塔的出尘、似是初通人情的懵懂。

    莱纳·因斯塔尼亚,比起华尼托本身,才像个彻头彻尾、一心一意的研究员。

    “神似,总有不同的地方。我在想,你是厌恶她和华尼托所像之处,还是所异?”女特工那样问。

    所像?所异?他想她再怎样百变,换汤不换药,也改不了那几成本能的诡谲。就如她本来的长相,高鼻梁、深眼窝、峭眉、薄唇,线条深刻也利落,佐以长年的不苟言笑,美则美矣,终究浑然一派侵略,亲近不得。

    幼年时讨人欣喜的机智敏锐,在她长成到旗鼓相当的地位后,荡然无存。不甘也好,嗟叹也罢,曾和查特韦格一同见证她一路的老人,健在与否都不得不承认,她是难得一遇的天才、非池中之物,她没有脱离、没有远走,因为世上再找不出比九头蛇更适合她翱翔的场所。

    “她终不过说弃即弃的棋子,不足为道。”

    印证了华尼托所说查特韦格是向死而生并非真心求死,哪怕此时想通了一切、满腹怨念,仍不可能一吐为快。他比谁都清楚,坦白不是从宽是必死。可这话又不俱假,名为莱纳的弃子说弃就弃、弃而即救、救后复用、大不如前,好一手荡气回肠不怕寒英才之心,是本无英才、跌宕起伏不过寥寥几笔情节。

    他有怨,有恨,怨一线生机还未见光就已乌云盖顶,恨昔年所傲为人当面嘲弄。

    他说神似,神似不只莱纳和华尼托,还有助她成功的那张薄薄生物面具。一张他永不可能忘记的面具,亲手做的面具。可笑当时初版才成,他得意非常送她一件样品,见她神色淡淡,还兀自气恼半天。查特韦格的血液研究众所周知,可血液其实是惠特克忽来行事打响的名堂,而非是他查特韦格的专攻。弄成今日谈及希诺法比亚只知血液的局面,实属可笑。

    托尼在此时毫无征兆得现身,迎上娜塔莎不赞成的目光,只是耸耸肩,露出招牌的花花公子无所介怀。他在此时破门而入是为破局。这个和莱纳的内敛全然相反的张扬天才,笃信他看见了漏洞。

    “从你在南峡湾现身我便一直在想、想不明白你说你是希诺法比亚的查特韦格,用意何在。是好叫分支的探员不乱动手?还是方便我们你的身份、加速转移?直到刚才我忽然明白,你并没有那么多用意,你说那句话,就像你说你叫弗拉迪·查特韦格,是在自我介绍。”

    斯塔克顿了一顿,查特韦格控制不住去松领口上不存在的领带。

    “我本来在想九头蛇那么多大规模实验,是借着哪个基地名头、打着什么幌子进行。其实不存在幌子,你们反其道而行,光明正大的开设实验所、为己所用。谁又会料到赫赫有名的大基地,实际是犯罪组织的窝点?你是九头蛇的查特韦格,也是希诺法比亚的查特韦格。希诺法比亚本是九头蛇的一部分。”

    他毫无边际,以至于人们险些忘了他一直都也是个天才。

    事到如今,何需再辩、何以再辩。查特韦格大方认道:“精彩。”

    托尼却摇头,“你是希诺法比亚的查特韦格,曾是。华尼托又是何处的华尼托博士?”

    华尼托么?九头蛇的华尼托博士,还有一个更显赫、更响亮的名字——布莱恩生命科学,杰瑞曼德琳独立研究所,琼恩博士。后者是学界之光、女性楷模,前者是午夜玫瑰、蛇蝎美人,她去哪好像都是焦点。

    查特韦格摇头,不可说。

    直白的拒绝倒也在意料之中,托尼没有过多纠缠。“你原不愿谈莱纳,是认她为无名小卒、不屑一顾。现不愿谈,怕是看她和老对头酷肖,新仇旧怨不甘谈。这不打紧,你不愿谈她,我来和你讲讲她,你只管听便是。

    “莱纳·因斯塔尼亚以宁折不肯屈的天才之资加入哥谭医大,有为天才的坚持、傲气却又和普遍的天才定义不尽相同——她谦虚、低调、为人勤恳、兢兢业业,俨然是上司同僚心目里完美员工的典范——或许是这个形象的立身根本,也是我们所有人对她的初印象。

    “可她的天才形象,在九头蛇的一点疏忽里变了些味。原来所谓乖巧成熟懂事的天才暗藏一颗不羁的心,逃学、吵架、留堂、交白卷,怎样任性怎样来。谁没有过叛逆期,可你几乎不会去想一个精于算计之人也曾有过妄为的年纪。她是真的任性——你不禁发问——还是利用任性制造的嫌隙和距离,去做不宜于家庭觉察的私人活动?这又引来下一个不得不提的疑问,这个九头蛇内部人员口中的天之娇女,为何想方设法被收养?”

    托尼盯视着查特韦格,查特韦格也盯视着他。

    这于查特韦格非是全然陌生的故事,却和他所熟知的版本有些出入。华尼托身份不少,至少他从未听过有关她恣意肆行、胡搅蛮缠的传言。她那样的人,能演像么?

    疑虑归疑虑,查特韦格不会问,托尼也只顾讲他的故事。

    “我们所能想到的唯一合理解释,是她需要一个以假乱真的□□,一个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真实的假身份。我本来很有自信,可就在刚才,看到你的反应,竟忽然有些吃不准。为什么你看上去是这样茫然,甚至比我们所知更少?毕竟当年陪她去福利设施、设计领养的,是你本人啊。所以你理当知道,她是多么随意的在名单里选中听得顺耳的因斯塔尼亚一家,几乎当着幸存的卡米尔社工之面,就此决定寄养家庭。可你对‘莱纳·因斯塔尼亚’这个名字的闻所未闻不似有假,这是为什么,能请你为我们解惑么?”

    睡眠状态的平板指纹解锁后,呈现出并排两张素描:一张是据卡米尔女士口诉所作当年之人的肖像写实,一张是作老化处理后推算出的如今相貌。那张年迈的画像,和其正对的查特韦格如出一辙,仿佛是画师当场临摹。

    老化结果方新鲜出炉,这才是托尼闯将入来的真实用意。一个最该了如指掌的人,偏偏一无所知,这之中究竟哪一环节出了差错。

    查特韦格没有急于作答,他在斟酌。这源于他对每桩事近乎考究的谨慎,但这一次不是出于谨慎,不是寻常意义的谨慎。他当然也是要做到滴水不漏,唯独滴水不能漏是不能叫人听出漏洞,因为他确实一无所知。不论莱纳·因斯塔尼亚,还是叫卡米尔的社工。就像他明知道斯塔克故意提卡米尔社工幸存,可他同样无法确认她为何而幸存,华尼托手下纰漏的可能微乎其微。

    华尼托有众多身份,其中不乏自幼年花时间精力料理,正如神盾局所言,旨在打造某种意义上真实的假人。查特韦格着实扮演过送养家长秘书一类、暧昧不言明的角色,而真论送养也就那一次。和斯塔克只言片语里流露的不靠谱相反,那一次他们按正经剧本过场,活生生演出不受宠爱的富家前妻女惨遭抛弃、经由秘书法代之流转手出赠的经典桥段,虽狗血倒也百试不爽。

    送养家庭谈不上精挑细选,可也称得起富家之女的出生,前后筛查、磨合兜兜转转许多回,并非什么姓氏顺耳与否的随意。她最后的名字,林赛·琼安·克劳迪娅——一如她当时精心扎起的熨帖双马尾、和总是精致的连衣裙皮鞋,像极现实版的洋娃娃,明丽耀眼——他至今仍记得,因为她沿用至今。这是那个响彻学界半边天的名字真正所从来,也是少年天才文凭履历种种所挂名。她一路成长符合人们对天才的所有预期。

    布莱恩之杰瑞曼德琳的林赛·琼恩博士,之所以是琼恩而非琼安,他问过她,是因为琼恩是琼安偏男性的简化缩写,还有什么比一个中性偏阳的名字更适合独立女性的形象。她那个人或许内敛却也张扬。琼恩·华尼托,琼恩与华尼托均有上帝赐礼之意,赐礼双重,她说自己天下无双。

    至于经办社工的名字,时隔多年他已记不清,但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纰漏。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社工不会在经办收养后暴毙,却也不至于长命到乱嚼舌根。

    卡米尔为何幸存?不是查特韦格又浑如查特韦格的前监护者,为何而设置?唯一能理顺的是莱纳·因斯塔尼亚为何存在——她需要一个相对平凡普通的身份,好作棋子而非执棋人筹谋。

    查特韦格心中隐有理论成型,只是一闪即过他还不及捉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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