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的卷轴与隐秘在二十年的弹指一挥间,随着焚成灰烬的旧址、档案和尸骨,化作涉事者的人云亦云无从考证。真假、悲喜、血泪在二十年的蛰伏与消磨中,大抵也悄然变了味,是否还会记得最初的汹涌、最初的喷薄。支撑二十年的是决心,还是以为的决心、不得不的借口。

    “我听他们说,你在神盾局的时候讲了很多故事——27号的,加西亚的,甚至当年的菲尼克斯——我没想到你竟然都还记得。”查特韦格的声音在夜风中也越演越轻。他后退数步,慢慢倚向灯杆,好像脊柱再承受不了他的全身重量,“你可能觉得我很愚蠢,生命的最后一刻,不问你我死之后家人如何、不问你为什么针对,却追着你聊已没有意义的过去。可我还是很好奇,那么冷情冷性的你为什么会记得每一个人文关怀的故事,还讲得那般跌宕起伏、叫人身临其境。”

    如果她从来不是他们以为感情缺失的她,这些年的漠不关心若仅是为谋生而无奈佯作的假面,她的得心应手甚至真假莫辨,是否太过超纲?她在7岁的人间惨剧后,一息无师自通,用二十一年演出比他们这群真正没心没肺之人更自如的狠厉,更可怕的到底是谁。

    正如他真正想问的其实一句,“如果你从不是我们以为的你,这二十一年你陪着玛尔斯整肃纪律、铲除异心,到底为了什么?”

    如果她记得每一个人的哀乐无奈,她又怎会忘了自己那份。她究竟揣着怎样的心境将所有心境束之高阁,用恍如旁观者的视角看自己的半生。藏起心思的人不可能尽心效忠,她若不是真心诚意的九头蛇一员,她的所有蛰伏又为了什么?仅是报复看似放纵实则限制了她自由的约瑟芬么?她不需要如今的地位,以实现她的报复,她只需要攀上玛尔斯。

    “我想你一定听说过,人生在世未必非抓住一点虚妄的意义,只求问心无愧。”她轻轻提起眼角仿佛温柔在笑,只是眼中没有笑意,“话虽如此,被误解到底还是会难过。好比我勤勤恳恳却仍免不得你瞎揣测,你鞠躬尽瘁一辈子还逃不过赶尽杀绝。”

    对她不加掩饰的假话查特韦格一时没作反应。唯独赶尽杀绝一词让他记起了些什么,“说起赶尽杀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留着卡米尔——是叫卡米尔吧,那个社工——的命。嘴碎又事多的老女人。”

    她好像有点意外他挑起卡米尔的话题,又也许一下子想不起这个陌生的名字。半晌才缓缓答:“卡米尔,你竟关心她。他们大概没和你说,她有写信的习惯。和因斯塔尼亚太太意外合得来,经常互通书信。”

    他听出她的意思,在她手下找个人仿造卡米尔的口吻笔迹不难,可犯不着为了一个社工大费周章。还不如暂且留她一命,反正她逃不出他们控制。

    他才那样想,便听她意味不明得笑了一下,“也许我该早些下手,而不是听约瑟芬那套太快动手惹人乱想的陈词滥调。要一个社工死于非命又不像非命,最初级的队员也办得到。拖到她和因斯塔尼亚太太混熟,拖到他们互通书信,很麻烦却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

    “呵,方便你算计我。”查特韦格脱口而出。纵然云里雾里,但不妨碍他揣测。

    她不置可否,“有太多假身份的人总会习惯性多疑。约瑟芬不便陪我外出的日子,素来是你在我左右。十来年的恩情不是说忘就忘。算来你我相见日少,难免有好事者会以此离间,我也不得不为我们做打算。”

    查特韦格嗤笑。她这话翻译过来,十来年的接触总免不了暴露不该知道的细节,不得不提防。可是她所谓的“不该知道”是指他有幸耳闻的几个身份,还是早年共同参与的大项目?她太看得起他,时至今日他对她依然所知甚少。他想其实从未有人真正看懂过她,所有人看见的都是他们想要看见、她愿意让他们看见的样子。

    真正的她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不知她自己心中有底也无?

    “做什么打算?”查特韦格终是忍不住,“林赛的名字你已有些时日不用——杰瑞曼德琳的琼恩博士身份摆着,深居简出确也更能彰显地位。这便是我所见证,你诸多化身里最光辉的一个。其余大大小小,名字模样设定,诸多年后我又如何会记得,便是你本身还能一一道来么?”

    “你竟然不明白。”她的眼神和语气里是不似有假的困惑,“重要的不是你记不记得,是你距离华尼托博士比谁都近。”

    曾经的师友,此后的同僚,最后的分道,看在别人眼里会作如何想?华尼托博士以沉稳敦雅见著,查特韦格手腕凌厉名声在外;一个不疾不徐不卑不亢,一个急功近利争强好胜。换多少人看,都是曾经的师长嫉妒曾经的学生青出于蓝,因嫌隙而渐行渐远甚至使绊子的唏嘘故事。这样的他纵然侥幸得托,还有多少声誉能挥霍。

    杀人诛心。她从不用刀、不见血,因为不必见血。

    “为了区区一个我,你竟不惜自贬才名,任老学究踩到头上、处处指手画脚,连社工都能妄加唾弃、横加干预。”查特韦格摇了摇头,“你这样的人能屈能伸,我懂。可我也一直以为,你这样的人骨子里还是心高气傲,是我错了吗?我想未必。”

    华尼托在等他的后文。他的后文铺垫了很久。

    “时至今日我仍不能尽信,尽管在神盾局面前信誓旦旦说你选择因斯塔尼亚出于私心是我自己,不论有心无意,你从不是会仍着性子作决定的人。”不然也活不到今天。后面半句他没有说。

    他想求一个答案,她没有让他失望。

    “因斯塔尼亚太太任职的高校有我所感兴趣的人物,她不是我的唯一备选项,说来你可能不信,却始终在我的优选项中。你一定会说读了一辈子死书却未参透历史的历史学家,是我最烦的类型之一。是实话,这同样意味他们单纯固执有信念好糊弄。我的确在他们身上浪费了不少不必要的时间,可就像你已猜到和他们耗着的不总是我——应该说,只偶尔才是我。

    “叛逆期的人格很好交接,说什么都忤逆,动不动就贫嘴。凡是对着干,凭因斯塔尼亚夫妇的后知后觉看不出不对劲。我当时曾考虑过的几位明日之星教职工,虽是聪明更称我心也更需要时间精力应付。我最不缺的是时间,最缺的也是。如此看来,选择他们是我最好的打算。至于你所说‘曼因斯的因斯,冯·塔尼亚的塔尼亚’大概是命运无心安排的阴错阳差。”

    她说她本不是冲着因斯塔尼亚而去,不过各方顾虑之后的阴错阳差。许是命运无心的嘲弄,许是曼因斯一族命不该绝,曼因斯最后的传人在各方臆想中的诸多巧合,以啼笑皆非的模样和暌违的前尘重逢。那时的她心中是否也啼笑皆非。

    “你不是问我,如何才能有今日?”她收回悠远目光,半讲故事半回味的娓娓道来又恢复成了清平的陈述,“其实很简单,摒弃多余的情欲,时刻保持理智。”

    时刻清醒,这本身又有多难。

    查特韦格不做评价,只是道:“你真该看看我提起曼因斯的时候,神盾局的那些人一个个有多目瞪口呆。就好像是……真心在替你惋惜,惋惜夭折的童年、被迫的成长、和成长背后的一把血泪。他们关心你的模样,令人吃惊。你呢?抛弃了二十一年的曼因斯旧姓,于你到底意味什么?”

    他到底问出心之所想,她却不再正面回答。

    “童年好像总是美满的代名词。和谁提起,总免不了面露笑意,三分怀念三分憧憬,仿佛幼年的无知犯蠢也弥足珍贵。”华尼托眯起眼睛,她是否也在追忆,“他们一定为我联想出一副双亲在侧天伦之乐的美满,和孑然一身备受监视的艰辛,好像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模样。可生活不正该是,放下业已尘封的过往,大步走向未来。”

    美好的、悲痛的,恨与喜、哀与乐,终止符落笔无从改写,可改变的唯有未来。一千个人的悲喜纵能贯通又何能理解,可能与规划骤然坍缩的一瞬。人生像一组组曲,交响乐章的休止符分割的前后,可纵观难能混淆。

    她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他失笑,笑着笑着用说不清窃喜揶揄或是悲凉的语调说:“所以说你天生是做这行的料,和27号不一样。你狠心,从不被无谓的情感绊住脚步左右为难;你打得一手好牌,通篇毋需一个额外演员,自导自演唱单簧,给蠢蠢欲动的上了一堂‘我能成就你同样能毁灭你’的课。你并不是有耐心的人,聪明到你这种一眼洞穿的程度,大概也很少有人有事让你觉得不愚蠢,可你又总能在必须的时候蛰伏。”

    她并不认为查特韦格会将最后时刻用来与她剖析。他果然话锋一转,“你这样的人本是无坚不摧,本该是。你该能想到,在神盾局他们意有所指半遮半演给我讲‘中和剂’故事的时候,我有多意外。是的,中和剂,你大概还没有忘吧?马拉尼亚布里亚收网的时候,窝囊了一辈子的盖斯卡斯特突然决心做一回英雄,丢失的终端曾掀起多大规模搜查却仍无疾而终,所有人心照不宣以为无论是谁捡了便宜终将死于中毒。可现在忽然有人暗示我,拾到终端的人活的好好的,因为我们内部的人给了他解药。

    “说这话还是在得知你即莱纳之前,说这话的人本意也只是想试探我莱纳·因斯塔尼亚的地位有多高。可能直到此时此刻他们尚不明白,他们口中轻飘飘的‘受信任名单’,榜上有名意味着何种权力地位。所以我怎么也想不到,这名单上首屈一指的华尼托博士你,竟会顶着暴露风险不惜瞒天过海给那不论是谁送解药。他对你……一定很特别吧?就像27号之于卡伊纳,伊娃之于加西亚。”

    一路走来,他们见证太多人在不该摔倒的平地失手,太多倾覆有亏往日才名。总想着下一个不会是他/她,偏偏却成了他们。人生从来蛮不讲理。

    远方似有鸣笛临近,蜂鸣器与随行的灯光映在寂静夜里五光十色。

    查特韦格失踪足够久,不免叫人怀疑。那或许是片很精密的胶体芯片,并不配备高规格的信号屏蔽功能。因为无所谓。查特韦格一生记忆的起伏,说到底不是九头蛇必须掩盖的秘密。

    警报渐近,华尼托与查特韦格并排站着,不远不及的距离间填塞的还是一片平和。不能长维系的平和中,她笑了,很低很低却也很真实的笑,“你从不说你有多疼爱妻儿,可谁都知道。其实保护那些注定难保全的人,重点从不在狠心推远。”

    他知道她说的不只他妻儿,迫不及待得问,“那重点在何处?”

    “在于说服自己相信他们对你不重要。”

    警报灯在静止的位置打转,蜂鸣器声音起落,人声却跟随亦近。那是距离危险不过咫尺的时间,也同样是查特韦格此生距离千面华尼托最近的一刻。所以他没有动。所有的动弹其实也早在她提出和他再见时,变得没有意义。

    只是他没想到,她的箴言她的秘籍,竟会是句简单甚至有些好笑的自欺欺人。可又在情理之中。一个人,若能将自己都骗过,天底下还有什么圆不了的谎。

    人影业已成形,从天尽头的光点化为人形原来只要那一丁点时间。很多人,却很齐整。逆着看不见的光,踏着总有规律的步伐,就像他初入九头蛇那年和一群无名年轻人携手背对夕阳而行。一路走来,终于只剩下他。查特韦格抬头望向漆黑一片的天,脸上是不甘是苦涩也是

    无奈接受的妥协。

    华尼托直起身,按下被风吹得有些滑落的帽,低声道:“愿来生再不相见。”

    来生。还会有来生么?诸恶行尽,查特韦格想他也许等不到来生了。没有来生的好,再不用苦心经营、机关算尽,到头来误了性命、最想守护都无法捧在手心。

    她不回头得离开,一如来时,没有一丝痕迹。他顺着灯杆跌倒,最后的念头是她原来根本不必动手。她不必动手,他亦不必前来。他的结局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神盾局探员在洋房十步开外的空荡田园,群花缭绕中寻到死不瞑目的查特韦格。他的脸上还挂着明暗、喜忧参半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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