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向铁拳走去。

    布鲁斯当然不会放任不管。这一次的她没有妥协,一翻手腕打算挣脱他的钳制。他不可能在明知她没按好心的前提下,由她胡作非为。一时间两人过来十来招。她不想再耗下去。其实她的身体也不容许她再耗着。她一个翻腕翻到极致,竟硬生生拧断腕骨以求脱离他掌控。

    她的确如愿了。

    她挣脱的方式令他惊愕分神,她在他出神之际大步向铁拳走去,一面走一面将卸下的腕骨装回,其间莫大痛楚也不过令她闷声一哼。

    她不由分说拽着铁拳衣领把他提起,不等他有所反应,便用刀挑开他后颈皮肤。刀尖一路破皮破肉深入,疼得铁拳大叫。她的肆意妄为没能持续多久。追来的布鲁斯又扣住了她的手,那一只才被她自己拧断接骨的手。一只伤手自然不是蝙蝠侠的对手。但好在她已经挖到了她在找的东西。

    华尼托用没被控制的左手,在一片血肉模糊里捉住一块芯片,扔在铁拳面前:“这就是他对你的信任。”

    那是一块控制芯片。如她所料,对于知道自己太多底细的铁拳,迪恩派克没打算留活口。如果铁拳在梦境里输给她,虽然可惜,于迪恩派克也无实质损失。如果铁拳顺利完成任务,回去后等他的也还只有死路一条。

    铁拳当然也认得控制芯片。这些年他没少给九头蛇的敌人按过,然后躲在远处哈哈大笑看人家被炸成碎片。

    这个曾也在九头蛇里不可一世的大高个,一时之间的表情很迷茫,很悲伤。他大概怎么也想不明白,他那样忠心耿耿,他的主人还是要置他于死地。

    “我不杀你。是困死在这迷宫,还是回去找他说个明白,就看你自己造化了。”她居高临下看着铁拳,倒也有些悲天悯人的味道。

    可她自己知道都是假的。她留给铁拳的听起来像是个选择,其实没有选择。她不可能放他回去找迪恩派克对峙。她不杀他,不是因为布鲁斯会干涉,梦境是她的主场,哪怕不伤他,也有一百种方法叫他管不了闲事。她不杀铁拳,因为她看得出来,决定迪恩派克是否按下引爆开关的,是铁拳的生死。铁拳的体内一定还有另一块感知生命体征的芯片,所以她才毫不顾忌得挖出了这块控制芯片。

    只要铁拳还活着,迪恩派克就会以为计划进展顺利,也就不会暂时多分心思对付她。

    直到此刻铁拳才有所领悟,在这场九头蛇高层的较量中,他也不过是枚可有可无的小棋子,和那些被他视为草芥的底层成员没有差别。

    他一直以为这些年他拼命爬,从小队长到分队长到作战部队负责人,再到理事会里占据一席,他想是时候稍微喘一口气。和所谓高层平起平坐,也算是这高层中的一员,他以为终于不用再那么拼命,也可以扬眉吐气了。

    是他太天真,是他想太多。理事会里的一席,不过是字面上一个席位的意思,代表不了任何东西。他们这些理事拉帮结派、明争暗斗、互相使绊子,都以为多赢一场较量就多一份话语权,大概落在权力者眼中便成了茶余饭后助兴的小丑。那些人冷眼看他们较量,适时给一个甜头拉拢一下,竟叫他们把自己当作不可或缺,恐怕在心里不知怎么笑话。

    玛尔斯,华尼托,迪恩派克,迈尔伯特。权力在他们手中攥牢。

    不断提拔的新秀只是可利用的武器,武器一旦自诩怙恩,便能毫不留情摧毁。情谊、忠诚、过命,都是假的。对于他们只有可控,唯有可控。这个地方不缺人才,更不缺野心家。新旧交迭,毋需担心找不到称手的爪牙。

    他太把自己当回事,太不把在高位上久居的那伙人当回事。一如这个地方许许多昙花一现的天才。

    他该明白的。看看这条路上的前辈亡魂,看看亲手葬送过的不甘。但是自傲蒙蔽了双眼,看见了又遗忘了。对别人的倾覆不屑于顾,总想着这些愚蠢怎会和自己搭嘎,总想着“我是不同”的。正因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同,所以到头来都没有什么分别。

    铁拳顿悟了,也太晚了。

    视野所及是一片空旷虚无,虚无里罗列着他引来的何其壮观的机械军团,军团之外是华尼托永远从容的身影渐行渐远。

    芯片雏形的副作用,和濒临崩塌的情绪双重重压下,铁拳再也支撑不出,跪塌在地,呕出一口血。他对着她的背影无力嘶吼着,如同发狂的野兽。

    他于恍惚中朦胧觉察机器人阵列的变换,似在向他围拢。先前苦苦支撑机械军团作战的神经,因用力过猛而开始涣散、罢工。他一时无法消化、分析那意味着什么。

    目所能及的虚无边际,走出老远的华尼托忽然回身,遥指快讲他吞没的机械人道:“编纂控制程式时,我们特意强调了团队意志。这种机械军团的优势在于第一绝对服从,第二团队至上。当指挥官的意志无法绝对压制,编入程式的团队思维就会起决定作用。你伤了他们那么多队友,他们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你吧。”

    铁拳混沌的大脑在这一刻重新拾回它的官能,尽职得提醒起他,他的注意衰退已有些时间,若无法压制机器人也不该源此一时。是华尼托出言诱惑,提议他拆解几个机器人测试梦境原理。那时的机器人毫无反抗,除了是她暂夺控制,压制了它们对同伴遇害的躁动,还能有什么解释?

    在他无自知时,她已一步一步为他埋好走向毁灭的路。

    他不禁去想,迪恩派克支使他来迎对她,是信重他的能力,还是可有可无的尝试。

    华尼托把布鲁斯带离了临时开辟作战场的梦境。

    她了解他,放任他留在那儿,他便不会不管铁拳。他相信善恶有报,相信审判。可这些在她的世界里行不通。她不打算为他破例,起码不在这件事上。

    作为梦境的主人,她有任性的权利。尽管任性的后果,是他的怒意。但这段时间来,她所做的、足够惹恼他的事情,也实在太多了。

    就像她了解他,布鲁斯也了解她。好比她打定主意的事,不可能收手。好比他其实早有预感,她从未考虑过放过铁拳。

    她本质上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她在大部分事情上漠不关心的态度,让不少人错以为作大度。那是天大的错觉。布鲁斯知道,因为他清楚记得每一个企图威胁她的人,遭到的是怎样断尽后路的反扑。

    她的报复向来不遗余力。

    越是生死关头,她反而越为从容。当铁拳步步紧逼,而她娓娓道来过去与当下、忠诚和背叛的故事之时——不,或许更早,早在她漠然用钢针结果那人性命之初——他已预见铁拳的结局。他没有错。尽管他很希望自己错了。所以才会在她转身欲走时竭力阻拦,捏着她放断骨的手,听见她的闷哼,却强作不闻不见不关怀。

    可他终究不是她。当她摆出断臂求生的模样,他做不到视而不见,纵然心知肚明她不可能自断肩骨是十之八九。这不过是一场赌谁更输不起的心理战。是他和哥谭罪犯常玩的老把戏,在她面前偏偏次次一败涂地。

    盯着她伤口未愈又强行拧断后重接的手腕,他一时竟不知心疼和恼怒何种更占上风。

    离开新开辟的梦境,应当回到最初的那片虚无,梦境里的唯一真实之初。

    也许是她太过疲乏,也许是他的意念太过强烈,他们在白光泛起退散的转瞬间,从空荒的战场到了咖啡飘香的客室。他和她都熟悉的客厅,那是韦恩一族在哥谭的庄园。

    她少见的面露讶异。竟未料到他会于此刻爆发,情感强烈到足以压制梦境主人的控制。

    他取来医药箱为她包扎。他的手势很稳,动作很慢,像怕弄疼她,又像在极力压抑什么。直到咖啡蒸腾的热雾散尽,谁也一声不吭。

    啪嚓。他剪断了为她缠好的纱布。她架着被固定的手,起身欲逃离,他却忽然发难把她狠狠压在身下。他扑来时不小心踢到茶几,纱布、酒精、药粉,瓶瓶罐罐哐哐当当落了一地。他在嘈杂的落地声里,挥拳砸进沙发。贴着她面颊裹挟而过的劲风、落在布料里的沉闷响声,都昭示着这一拳他打得多用力。

    “该死。”她听到他低声咒骂,“你怎么还能像个没事人一样。”

    他的语调压得很低,大抵是不愿在她面前咆哮。饶是如此,她还是能听出他齿间的颤抖,那种咬着牙也压不住的掏心掏肺的怒火。

    她的一绺发被他拳风震落,垂在颊边痒痒的。她没有去拨弄。他压制着她的人、她的四肢,她委实不方便动弹。更怕再一挣扎只会更刺激到他。

    “你没有听他们说么?华尼托博士没有心。”她竟还能语笑晏晏与他调侃,或许真如她所说,她没有心。

    可她同样没有去看他。没有去看那双翻浪逐云,怒她不争、恼她自弃,写着一切她曾渴望的最朴实的关切的眼睛。她的视线垂落在颊边的一绺发,不再动弹。

    “又是这样。”他没有搭理她的打岔,“你总这样——躲在精心推演的逻辑网后,预判着对手的每一步。冷静和掌控给你安全感,而强烈的情绪让你不安。比方现在。然后你会试着以自嘲、或者一些易激怒对方的角度入手,企图转移聚焦。”

    她的视线没有动,呼吸却在变重。

    “你拒绝着任何一个人的靠近、更讨厌被人洞穿。长久的蛰伏使得藏于迂回下成为你的唯一舒适模式。你杜绝直白、杜绝交流,坚信那会使你破绽百出。”他放开拳头,顺着她的颈窝抚摩上她的面颊,将她掰向自己,“我不知道是谁把你教成这样,可人生不该是这么个活法。”

    她依旧固执得不肯抬眼。

    “终有一天你会明白,你不需要赶尽杀绝,适可而止便好。好比方才那个人。”他还不知道那人叫铁拳,她漫无目的得想。耳边布鲁斯逐渐平静下来的声音,还在循循善诱,“你其实随时可以撕裂梦境离开,不必担忧他紧追不舍,因为你有能力干扰他带来的机器人,让他们互为牵制、困死在你为他们造就的梦里。可你还是选择了缠斗,逼死打伤他的兄弟,坚定他对你穷途末路的看法,再一步步击溃他的情绪、他的坚持。你并不需要走到这一步,可你笃信彻底击溃后的安全保障。”

    “可是人生不必要是鱼死网破的不死不休,莱纳。”他亲昵得又一次唤起那个几被她记忆尘封的名字。在她的下意识抬眸中,得偿所愿得与她四目相对。

    那一眼,像是要看入她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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