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已很明白。铁拳利用梦境规则不成,反死其手。

    过于直白,郎姆洛一时竟不知想问什么。

    他想说,铁拳那么个粗神经的人,凡事只会拎起拳头蛮干,想不到钻规则漏洞的主意。但他算是迪恩派克的人,他铁拳转不过来的脑筋,迪恩很是在行。他想说,铁拳极度反感前沿科技,迪恩能用逻辑分析利弊,可理性很难压倒厌恶。但比起科技,铁拳更厌恶的是她华尼托,迪恩拿出“复刻”基因为诱,许他战无不胜的超能力,保管他头脑一热冲锋陷阵。他想说铁拳横行霸道惹人讨厌,但对兄弟一等一上心一条难能诟病,断不会用兄弟性命冒险。可迪恩许给的“复刻”,和对梦境不够深刻的认知,足够铁拳错以为他能讲战术小队包装成大队。

    郎姆洛的很多想说想问,连点成线、自圆其说,理该庆幸,他却又偏偏觉得缺了块重要拼图。

    华尼托在不远处看他时而迷惘时而彻悟,并不打断,直到他深皱眉头久久不能绽平,才似了然道:“他们都喜欢把梦境和虚拟现实比较,喜欢说所谓梦境即是一场过后删档的vr游戏。但其实不一样,很不一样。游戏可以在关键节点重复读档直至通关,而梦境里的挑战和威胁只有一次。”

    【梦里的悲喜、冷暖、伤楚,梦外只是情感上的起落,且梦醒后不留记忆。但梦里的身死、重伤,意味着意识溃散,于梦外的你便等同于脑死亡。】

    郎姆洛蓦然想起某次说明会上华尼托的阐述。当时的他没有放在心上,相信大多人亦是。这位年轻博士曾那样云淡风轻将梦境实情托出,怕是笃定少有人听信。

    现实总这样讽刺,和盘托出的真相被人质疑真假,殚精竭力的追索终是在固执己见上的出走。

    “输了就是输了。没有重来的机会。”郎姆洛喃喃道。这一瞬的他仿佛不再是纵横两道的交叉骨,只是个年是略高的老人在感慨人生。

    “你好像记起了我的话。”她用着客套的“好像”,语气却是断定,“梦境的惯用接入是意识类接入,但这不代表不能亲身走入梦的通道。”

    意识接入的失败是梦外的脑死亡,那实体接入的失败呢?交叉骨不敢细想,凉意已从尾椎骨上沿。

    “实体接入的失败,未必是必然的身殒。好比你打游戏副本的输,未必是败给关卡boss,也可能是陷入胶着、时间不足。”

    重伤之人不必非死,假以时日未尝不可康复。重点是时日。

    郎姆洛盯紧华尼托的眼睛,不肯放过她的些微表情,“你是说,铁拳困在梦境中时状况虽不好,但还不致死,可有人要了他的命。实体接入的身亡是真正的身亡,且困于梦的通道,现实世界里查不得痕迹。”可惜她没有任何表情。

    她的无动于衷是不是印证了他的揣测?其实谈不上他的揣测,是她一步一步引导他走向这论断。她等同于把答案告诉了他。

    “可是……”可是他不明白,迪恩为什么要舍去这个听话又缺根筋的棋子?

    “一个会因失手杀弟的愧疚而生活在生物面具假象里的人,同样也会因害死战友而依赖机械假象。”前一个假象让迪恩得到铁拳忠诚多年,后一个假象又会被谁利用?迪恩不敢赌、不必赌,所以铁拳非死不可。

    “他至少还有感觉。”郎姆洛嘀咕一句,说这话时声音很轻,视线却未回避华尼托。

    她循声瞥来的眼色里,倦于掩饰的讥讽与荒诞,张扬而刺目,和平日里的内敛,判若两人。

    这副桀骜模样倒是未曾见过。郎姆洛在心里说。但他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断言。倒也不是不曾。有那样一次——十三年前叛军□□的那夜,巴克斯维在华尼托膝边倒下的那一夜,这个冷漠疏离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博士杀疯了。援军赶来时,满身血玷污了她的白大衣。但人们记住的不是她的狼狈模样,而是那双眼睛,不再死寂、决绝如孤狼的眼睛。时隔太久,记忆已开始模糊,那个画面带来的震撼却还历历在目。他想,那是唯一一次在她身上看见蓬勃朝气。仿佛只在那一刻浴血,她才是真正活着。

    也许这才是她,真正的她,封在那幅精明冷静皮囊下,追求的是生死边缘喋血冒险的疯狂刺激。她那样的人,恐怕唯独那种瞬间,才体会得到“活着”的味道。

    她已没有感觉。所有的感觉都能被用作算计,连她自己的性命都一样。惜命的人易丧命——总有太多的万一。唯有把性命都当作筹码算计,方有一线“应对一切局面”的可能。

    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她不介意向他展露这一点。此时的朗姆洛比二人相识数十年间的任一个结点,都更接近真实的她,他却不再那么确定他是否如此渴望了解她。

    “他们都说你有了牵挂。”率先挑起较量的他率先移开眼。他认输,他玩不起,“我原本也那样以为。”朗姆洛整理着没有皱痕的袖口,学着她惯爱的慢条斯理,学得了皮相到底难学骨。不时偷眼的打量出卖了他:“现在我不那样肯定了。你说看得见的弱点不是弱点,我和他们一样以为是借口。可转念一想,不正是吗?过度的疑心病,让人宁可相信假话,却对真话犹豫不决。”

    她沉默着,注视着他。没有表情的面容一如既往的高深莫测。总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也似乎没有意外得看透了一切。她一直是个很好的观察者和捕猎者。和她有过交集的,没有人会质疑这一点。

    她在想什么?是否如看似的胜券在握?这是只有她自己知道的问题。

    “我也曾很在意,直到最近方才醒悟。你和哥潭的韦恩真真假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直知道你想要什么,也从不会让横生的枝节阻碍你的步伐。”

    她不置可否,而在心中自我埋汰——你被挡慢的脚步还不算多吗。

    “我一直很想说我和你走的比谁都近,可我也一直知道我从未看懂过你。但有一点我敢自信得说,你总是做足着准备。所以当迈尔伯特有意问起你迪恩派克的不老相貌,和凯密士奇从未成功研究出抗衰老药物时,我想的竟是一句果然如此。”

    她想的也是果然如此——他果然听到雨前的对话。她只是有些意外于他的直言。

    “你大概在稀奇我大方承认了自己的小动作,可事实上,即便我不说,你就不知道了吗?玩你猜我猜的游戏,我从不是你的对手。”不是你们任何一个人的对手。朗姆洛在心里补充。

    华尼托抿了抿嘴角,形状好看的薄唇勾出浅谈的笑。不识得她的人总说这是个很爱笑的人,而认得她的很怕这抹笑。

    而此刻,这个总笑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年轻女人似乎只在寻常发笑,别无他意。“长生不老药,你想问这个。我原以为若有谁真不以为意性命长短,你会是其中一个。”她的语气又回到他最熟悉的、没有起伏的调子,他却莫名辨出了遗憾。

    朗姆洛待要解释,被她清凌凌眼色锁住,也像被掐住咽喉,发不得声。说什么“我不在意,你误会了”云云?过惯了刀尖舔血、朝不保夕,他也一度以为自己不在意性命长短。多活一天是一天。可在所谓长生不老面前,当真一点没有过心动吗?朗姆洛迟疑了。有生以来他很少质疑自己的判断,因为质疑自己对一个杀手而言是致命的。这不幸的一次落到了不那么多、但存在过的自我质疑范畴里。

    “长生不老这种东西,大概率都是骗人的,最好不信。”她看着他如鲠在喉的面孔,目色寂寂。那一潭不变目色下,旁人看不分明的是“果然如此”的嘲弄。世人大多自欺欺人无所上心,又有几人当真不动心。怕是唯有一心求死之人,“若真有这药剂,约瑟芬第一个不肯缩在疗养院里发霉。”

    她应是有后文的。至少朗姆洛以为。可她似是而非叹了一句,竟迟迟不接下文。久到朗姆洛想要催促。

    她只是想起了盛年时期的约瑟芬多不可一世。身体老化、权力更迭,都头来他成了她的阶下囚。所谓风光,俱是一时。论墙倒人败的惨境——若有那么一日,终有那样一日——她大抵会比他更不堪。

    朗姆洛忍不住要出声,她已然回神:“你既想知道,我便告诉你,没什么长生不老药,至少我手上没有。迪恩面容不改,不是他驻颜有术,是他有生化面具。对,你也见过的,查特威格生前最引以为傲的作品。迈尔并不该是看不透,只是人啊,太容易被自信和偏见迷惑。”

    朗姆洛的表情是再明显不过的半信半疑。她不意外,大概换谁都是。轻轻松松讲给你的,多疑的人从不可能全盘接受,而九头蛇最不缺的便是多疑。

    她说的一番是实话,又不尽然是实话。

    比方迈尔伯特生疑,不全然是疑心病作祟。坊间有她故意散落的风声,迪恩派克那一击偷袭佐证了风声。迪恩听闻的风声更多,才至于到不顾后果也势要夺得成果。和所有人的既定思维相左,在他的袭击中,基因芯片属于“顺带”目标,志在必得的反而是匿在更隐秘传闻里的抗衰老药。他也如愿得到。

    他得到的,在某种意义,也确实是抗衰老药。

    这是一项曾由约瑟芬亲自主导的实验。和每个曾在他地位的九头蛇掌权人一样,约瑟芬晚年亦狂热追求不死不灭。实验手札和原始数据来自佐拉博士的私人收藏。这位博士对精神移植的研究,在九头蛇里算不得秘密,但鲜少为人知,他也曾试图研究□□方向的不老不坏。

    这是一项废置很久的实验,当年进展如何可想而知。到了约瑟芬手中,即便他一意孤行,投放资源人力,成效也远远于理想。各种版本的药剂,除了在一名实验体上表现出大概三个月期的返老还童之外,别无效果。而这例短暂成功的案例,最终也和其余失败品一样死于千奇百怪、似见过又私未见过的神秘疾病。这是压垮约瑟芬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个重启项目在半成功品的殒落后再度废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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