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到了冬天,窗外雪花簌簌的落,天寒地冻的,宫里人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必须得出去也是行色匆匆。

    瓜尔佳嬷嬷早早就把冬衣棉被准备好,不等天冷就把他们家小阿哥层层裹住,房间里炭火不断,冻着谁也冻不着他们家小主子。

    钦天监的测算没有出错,今年冬天连续下了几场大雪,外城和京郊的村子里不少房屋被压垮,好在今年的国库比之往年宽裕不少,户部在救灾的时候给钱给的格外爽利。

    康熙皇帝亲政之后雷厉风行下了禁止圈地令,还从八旗勋贵口袋里掏出不少东西来安顿百姓,经过之前的事情,满朝文武也清楚了他们家皇上是什么脾气。

    别看人家年纪小,惹到他了那是一点情面都不给留。

    于是乎,京城的百姓难得过了个安生年。

    天子脚下,皇帝时刻盯着,没有人知道皇帝什么时候会微服私访,他们只知道他们这位皇帝不会天天在宫里待着,越觉得他不会出门他就越会出门。

    京城为非作歹的纨绔子弟不敢和以前一样嚣张,贪污受贿的官员也收敛了不少。

    那些人不怕告状,只要家里有关系,弹劾的折子只要没送到御前他们就有法子压下来,可是一旦被皇上亲自撞见,再多关系都用不上。

    雪后初晴,街上的积雪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安静了好些天的京城再次热闹起来,天冷也挡不住八旗子弟找乐子。

    正阳门大街,华丽气派的酒楼连着好几家,每家的大厨都有不外传的菜谱,他们也不怕聚在一起被抢生意,酒楼都开在一起,愿意来这儿消遣的人反而更多。

    大厨们擅长的菜色不一样,客人爱吃哪家的就去哪家,一家独大不是好事儿,大家都有钱赚才是真的好。

    开在内城附近的酒楼都装饰的华丽大气,来往于这边的不是达官富商就是宗室王亲,都是不在乎银钱的主儿,把那些爷伺候开心了,手指头缝里漏下来的赏钱都够他们重新装修一遍。

    临街的包厢里,热腾腾的火锅香气四溢,勾的人口水都要流下来。

    福全拿着碗筷给两个弟弟夹菜夹肉,隆禧和常宁闷头苦吃,大冬天的,没有什么比吃火锅更幸福了。

    常宁最近开始长个儿,饭量蹭蹭蹭的往上涨,一顿吃掉的饭菜恨不得比之前一天吃的都多。不过吃那么多也没显胖,全都长到个头上了。

    隆禧看着他们家五哥长个儿羡慕的不要不要的,他也想长个,但是就是不长,大概等他饭量增大的时候才会和哥哥们一样猛窜吧。

    全家最矮的七阿哥放下碗筷,看看能吃到地老天荒的五哥,喝口热饮子缓缓劲儿,然后和他们家二哥一起拿公筷给他们家五哥涮菜。

    一个人吃饭两个服务员服务,不愧是他们家五哥。

    他们身边的太监侍卫在其他房间吃饭,这个包厢只有他们兄弟三个,干什么都不怕被别人看见。

    隆小禧故意涮了一盘子常宁不爱吃的青菜,仗着自己吃饱喝足不用再吃,摇头晃脑说什么多吃青菜荤素均衡对身体好,小孩子不能挑食,挑食容易长不高。

    常宁还没吃饱,没空和他斗嘴,只是抽空白了他一眼,挪到他们家二哥那边继续吃。

    “不可以挑食,五哥是不是不想长高了?”欠收拾的小屁孩夹着菜追过去,话还没说话就连人带筷子被抱去旁边。

    那筷子青菜最终也被塞到了他自己嘴里。

    五阿哥咽下口中的饭菜,毫不留情的嘲笑偷鸡不成倒蚀把米的臭弟弟,“隆禧不能挑食,挑食长不高,你是不是不想长高了?”

    隆小禧哼了一声,“小爷本来就喜欢荤素搭配。”

    福全敲敲桌子,警告吃饱了就开始捣乱的臭小子安分点儿,然后才慢条斯理吃他自己的。

    显然,七阿哥就不是能安分下来的人,“二哥二哥,隆禧知道二哥喜欢吃哪个,隆禧给二哥夹。”

    福全:……

    常宁:……

    裕亲王揉揉弟弟的脑袋瓜,怕他拿不稳筷子再夹出事儿了来,很快安排他去旁边桌子上玩茶杯,“隆禧的心意二哥心领了,二哥自己能夹菜。”

    常宁也不敢插嘴了,他怕他一开口那臭小子就玩上瘾了。

    七阿哥见好就收,趴在旁边的桌上玩酒楼新上的玻璃杯。

    冬天天冷,窗户在有客人的时候轻易不会打开,坐在窗户边儿上也没法看热闹,只能听见街上人来人往的声音。

    京城什么时候都少不了热闹,最近的热闹就是台湾郑氏那边的事情,因为过于热闹,连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都开始把那边的事情编成通俗易懂的故事讲给大家伙儿听了。

    要说其中没有他们家三哥的手笔,隆禧说什么都不信,那种缺德的点子寻常人想不出来,也只有他们家三哥会那么干。

    说书先生出来说书肯定不只是爱好,人家最主要的还是养家糊口,如果有人花钱指定他们讲什么,他们肯定不会拒绝。

    京城的百姓一般不会关心别的地方的事情,台湾离京城太远,除了经常走南闯北的商贾,其他人大多只是听个热闹。

    但是现在,京城周边的三岁小孩儿都能说两句台湾郑经有多可恨。

    ——话说那郑经虽名不见经传,其父郑成功却是难得一见的大英雄,那是前朝的国姓爷,带兵打跑了欺压百姓的红毛番的有功之臣。

    ——郑成功如何如何暂且不提,只说那郑经,这名字取的不好,他可太不正经了。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但是到了郑经这里,就成了虎父生犬子,白白败坏了国姓爷的好名声。

    ——听说国姓爷当年去世的突然,其中隐私如何旁人不敢多说,但是有一点,肯定和他郑经脱不了干系,那家伙不光和弟弟的乳母通奸生子,还屡屡违抗父命,甚至煽动将士来让国姓爷下不来台。不少台湾那边过来的将士都说国姓爷死的冤,那是被亲生儿子给活活气死的啊。

    ——诸位要是不信,国姓爷的亲弟弟郑袭可以作证,郑氏的家事旁人不好多说,但是国姓爷死的冤,平头老百姓没法给他报仇,也得把那郑经干过的禽兽不如的事情公之于众。

    ——可怜台湾那边的老百姓,本来以为赶跑红毛番就能过上好日子,谁能料到前有狼后有虎,赶跑了红毛番还有个郑经,那郑经在台湾横征暴敛养兵,百姓的日子比红毛番在的时候还要艰苦啊。

    ——都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那郑经通奸生子气死生父,如何能治理好台湾?

    ……

    说书先生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些专注于郑经通奸生子,有些专注于郑经欺压百姓,有些专注于朝廷诚心招降,还有些就是纯粹的凑热闹,听说朝廷在台湾府周围的小岛上安了不少火炮,成天就说郑经麾下的士兵听到炮响后如何如何。

    郑经麾下的士兵如何如何隆禧不知道,他只知道京城的百姓吃瓜吃的挺开心。

    顺治年间朝廷开始海禁,民间的反清主力集中在台湾和沿海等地,朝廷为了防止百姓勾结乱军,严禁商船民船私自下海贸易。

    犯禁者不论官民,一律处决,船上的货物尽数没收,犯人的家产全部赏给告发人,一旦出现犯禁者,地方文武官一律革职,从重治罪。

    康熙元年的时候,郑芝龙的手下又给鳌拜出了个平贼五策,鳌拜什么脾气他还不了解,那就不是个精细人儿,让他耐着性子分析这条可行那条不可行比登天还难。

    于是要命的迁海令来了,从山东到广东,沿海一带所有的百姓内迁五十里,百姓商贾一律禁止出海,沿海的村落城镇尽数焚烧。

    美名曰,他们用不了,也绝对不给乱军留。

    隆禧:……

    他想撬开鳌中堂的脑壳,看看里面是不是全是水。

    剿灭乱军归剿灭乱军,一下子让那么多百姓内迁五十里是想干什么?还让不让海边的老百姓活了?

    他只下令让百姓内迁,后续的安抚工作做了吗?

    不安排内迁的百姓,让那么多沿海百姓背井离乡流离失所,百姓会对朝廷有好感才有鬼了,本来不想和郑氏勾结的在他的一通骚操作之下也想和郑氏勾结了。

    隆禧知道迁海令的来龙去脉后特意去问了他们家三哥,可惜他哥当时也是个小孩儿,只知道沿海一带不少地方官上疏请求取消迁海令,不过都被鳌拜给压了下来。

    鳌中堂给的理由非常简单,他觉得迁海令有效,虽然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是正是因为迁海令禁止百姓和台湾那边有交往,才使得郑氏内部频频出乱。

    要是沿海的百姓不断的给台湾那边供给粮草,这些年也不会有那么多郑氏降将渡海归来。

    鳌拜的这套说辞可以说服很多人,朝中大部分人都觉得通过禁止百姓出海来打压台湾郑氏很有成效,那些因为迁海令不得不流离失所的百姓在他们眼中都不算什么。

    迁海令之后,朝廷下令在迁界之处筑造墩台,五里一墩,十里一台,开挖界沟设立木桩来区别内界外界。

    墩台里面是百姓住的地方,墩台外面的房屋道路全部夷为平地,还在迁界之处派重兵设防,无论什么人,只要没有官府的命令,敢越界只要被抓住就是处斩。

    建造墩台和开挖界沟都需要人,朝廷下令界内未纳入移民的百姓服劳役,以责任制的法子制定他们去哪个地方造哪个墩台。

    因为干活的都是服役的百姓,所以不算人力的花销,可是即便如此,每建一处墩或者台只材料都要花一二百两银子。

    隆小禧后来算了一下,五里一墩,十里一台,从山东沿海到广东沿海,还没算出后面有多少个零他就自闭了。

    难怪民间反清复明声势浩大,他要是沿海的百姓,他也反清复明,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吗?

    那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那是伤敌人一个指甲盖然后捅自己一刀子。

    从南宋开始,沿海和江南就是贸易最发达的地方,朝廷下个迁海令简单,一纸文书下去毁的是沿海一带数百年来的家底。

    都说打仗的时候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迁海令一下去,沿海一带不会比打仗好哪儿去。

    难怪后来会有什么闭关锁国,原来根子在这儿呢。

    台湾又不是只能和他们这边通商,郑成功、郑经又不是傻子,没法和江南沿海通商他们不会去其他地方吗?

    台湾的土特产那么多,他们又有商船,东洋、南洋那么多小国哪儿不能去,何必一棵树上吊死?

    隆禧自闭了好几天才缓过来,然后就去打听沿海一带现在是什么情况。

    正好两广总督周有德回京述职,他是又装乖又卖萌才换得留在御书房旁听的资格,结果问完之后又自闭了。

    周有德是个性情中人,他回京述职本来就要提海禁和迁海令的事情,复命回话的时候说的有理有据,被小阿哥询问后,发现阿哥爷听了他的回话满眼痛惜,一时只觉得遇见了同道中人,差点在御书房里大哭出声。

    他身为两广总督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沿海的百姓背井离乡艰难度日,心中的凄苦岂是旁人能理解的?

    沿海一带贸易发达,迁海令一下,海禁一出,商船渔船都不让出海,商人还能换个地方从头开始,那些世代以捕鱼为生的渔民离了海怎么活?

    迁海令本意是禁止郑氏和岸上的百姓联系,他不否认那样做的确有一点作用,但是现在,山东、广东沿海的商船尽数被毁,沿海一带空无一人,海上贼寇猖獗更加不得安宁。

    台湾的地理位置在那儿摆着,他们不和那边通商,那边就和倭国、暹罗、安南通商,商船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台湾也有足够的耕地可以养活百姓,郑氏依旧可以自给自足。

    这么一看,迁海令耽搁的只有他们的沿海百姓。世世代代凭海谋生的百姓离开故土仓促奔逃,无处可去无家可归,离开他们的渔船后连谋生的手艺都没有。

    朝廷要是有足够的救济粮食来安顿那些百姓也就罢了,可是官府没有粮食,那些没有谋生手艺的渔民只能饿死,这是皇上愿意看到的场面吗?

    广东、福建两省因为迁海令荒废了无数良田,渔民无处谋生,盐场无人打理。福建那边有那么多上好的盐场,百姓却无盐可吃,如此一来岂能长久?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海禁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迁到内陆的百姓也得让人家回去,盐课、渔课、商税……这一桩桩一件件,这些年来损失了多少,皇上您掰掰手指头算算啊。

    周有德一个人说的时候能绷住表情,架不住旁边有个七阿哥情绪饱满给他作配,两个人一替一句,说到最后就抱头痛哭了。

    周有德哭他无望的前途,七阿哥哭他们飘摇的江山。

    皇帝也想哭,他不用掰着手指头算,只听周有德哭诉就能想出朝廷这些年究竟损失了多少银钱。

    迁海令和海禁影响的不只两广,浙江、江南、山东、福建,南方大部分省份都有波及。

    荒废的良田,归零的商税、流离失所的百姓、越发不可收拾的乱军……

    再不恢复沿海民生允许复界,不光台湾无法收复,沿海一带的百姓也都要造反。

    同样是在□□的问题,鳌拜等人说出来是一个模样,周有德说出来又是一个模样,康熙知道他们说的都有道理,同时也打定主意以后多听听各地总督巡抚的汇报,不能只待在京城闭目造车。

    对此,周有德周大总督有话要说。

    但是他不敢说。

    好在他的嘴替七阿哥帮他说了出来,“鳌拜他懂个屁的民生!”

    然后,七阿哥就被皇帝关起门来教训了。

    康熙不是只听一家之言的人,周有德哭的再惨也没有用,那些话忽悠他那没见识的弟弟还差不多,到他耳中他顶多信三分,具体情况怎么样,还得他派去的人回来才知道。

    不过有一点说的没错,迁海令的确弊大于利。

    朝廷要平定台湾郑氏,但是不能拿沿海百姓的生计当代价,即便开了海禁能让郑氏多嚣张几年,只要百姓的日子好过也就值了。

    他一直以为民间反清情绪那么严重是入关那些年杀戮过重的缘故,现在看来,有错的不只是老祖宗,还有他们自己。

    康熙是个行动力非常强的皇帝,听完周有德的述职之后立刻召集文武大臣商量开海禁和取消迁海令的事情。除此之外,还要尽快恢复沿海百姓生计。

    沿海一带因为迁海令折腾的不轻,税款可以减免几年,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由户部根据不同地方受灾严重程度来拟定。

    之前让百姓迁到内地的时候,留在原地不能动弹的房屋被焚毁殆尽,户部还要另外拿出银子来让他们重新盖房子。

    算了,这钱从私库里出,就不动国库的银子了。大冬天的不适合长途跋涉,正好户部趁这个时间算算要花费多少,来年开春好把事情安排下去。

    康熙自己的数算学的很好,估摸着能算出大概需要多少钱,过年的时候翻了翻私库的账本,悲从中来抱着他们家小弟就是泪淹紫禁城,生生把七阿哥哭的把他的零花钱也贡献出来才止住眼泪。

    现在的七阿哥已经不是以前的七阿哥,他的零花钱不光有内务府发的分例,还有宫外几间厂子的收益,宫里除了皇帝数他最有钱。

    鳌拜不肯占他们小阿哥的便宜,虽然厂子的工匠和管理人员都是他安排的,建厂子的地和销路也是他安排的,但是主意是他们小阿哥出的,收益自然全部归他们小阿哥所有。

    皇上让二阿哥管了间厂子,为了避免他们七阿哥长大后羡慕上面的哥哥,他就早早把厂子给他们小阿哥准备好。

    鳌中堂说话算话,说不要就不要,即便后来偶然间知道厂子的收益远远超乎他的想象也只是揪掉了两撮儿胡子,一边肉疼一边念叨不能占小孩儿便宜。

    不占便宜的结果就是,所有的钱都被皇帝给“借走”了,或者说征用更加合适。

    隆禧拿着玻璃杯子摞着玩,一边玩一边吐槽,“二哥你知道吗,我长那么大从来没见过三哥哭成那样,脑子一片空白,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账本已经到三哥手上了,你说我是不是被他下降头了?”

    总不能是他被哭懵了吧?

    那会儿哭的也不是他啊!

    作者有话要说:康熙:谢谢赞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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