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凤祚是山东人,年轻时也曾想过通过读书科考来进入官场,他考上秀才后没有继续进科场,而是去保定府和理学大家鹿继善和孙奇逢学习陆王心学。

    当时天下还是大明的天下,鹿继善、孙奇逢和东林党关系密切,朝中阉党对东林党的迫害没有停过,东林党人自然也要反抗。

    薛凤祚和他们相处久了,觉得几位老师还有那些前辈们心中有家国天下,但是换句话说,他们也都有愤世嫉俗的一面,空谈心性却不肯打破桎梏,明知道党争是朝廷走下坡路的原因,还依旧只顾勾心斗角,不肯分出眼神看看大明的江山已经破败到什么程度。

    对读书人而言,名声大过天,可是过于看重名声只会反受其害。

    他不知道那些前辈们是装傻还是真傻,只知道那样的生活不适合他,如果继续跟着前辈们读书,他怕他将来也会变成那样的人。

    满口仁义道德,遇到事情只知道说这事怪谁怪谁,要怪的都是阉党权宦,皇帝没有任何错处,只是被身边的阉人蒙蔽了眼睛,只要他们能重返朝堂,必能使天下重返太平。

    不过短短几十年,太平没有等到,只等到天下大乱,江山易主。

    薛凤祚已经五十多了,不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见过前朝末年的乱象,也见过满人入关时的残暴,原以为世道就要这么继续乱下去,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情况一天天变好。

    隆禧揉揉脸,已经不想问人和人之间的区别为什么比人和狗都大了,人才就要去他们该去的地方,如果这位薛先生真的有那么大本事,留在钦天监真的屈才。

    他也不是什么魔鬼,河道总督的衙门在山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朝中懂水利的也不少,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知道了。

    两个阿哥被打击的不要不要的,好在俩人心都大,一觉醒来还是那个精神小伙儿。

    他们要搞的东西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不用专业人才帮忙,他们自己摸索着也能大差不差弄出来。

    世上没有什么生而知之,凭空弄出来太多东西只会让别人大喊“呔!妖怪!”,会出错才正常。

    两位阿哥心累的去乾清宫见他们家三哥,说完正事之后还忍不住小声嘟囔,觉得应该趁现在南边兵荒马乱的赶紧招揽有才之人,只发招贤令远远不够,招贤令才能招来多少人,没准儿还不如底下人举荐的多。

    读书人的朋友圈广泛,王夫之、顾炎武那些人肯定不会过来,但是他们的子孙学生不一定。

    据说薛先生和江苏的历算名家王锡阐并称为“南王北薛”,俩人在文人圈的名气都可大了。

    那位王先生比其他人还要奇怪,他不收学生也没有儿子,写文著书都用篆字,好多人都不认识他写的是什么,好像故意不想把他的学问流传给后人。

    连顾炎武都说“学究天人,确乎不拔,吾不如王寅旭”,可见他的学问是真的很厉害。

    他们也不是想干涉政事,就是舍不得好好的东西失传掉。

    喜欢往家里扒拉东西大概是每个天朝人血脉中自带的属性,就像巨龙喜欢金币一样,别管东西重不重要,先扒拉回来再说。

    两个小的说着说着就扯到一边儿,看乾清宫有大臣们来来往往,没一会儿就跑回阿哥所继续折腾。

    康熙扶额摇头,又挑了几个老成稳重的侍卫过去盯着才算作罢。

    他不怕那两个小祖宗折腾,只怕他们玩起来不管不顾伤到自己。

    还有那位薛凤祚薛先生,河道总督王光裕上次回京述职的时候提过一嘴,说是想把那人调到山东河台,只是这些天一忙给忙忘了。

    回头让吏部查一下,如果那人没有问题就准了王光裕的折子,黄河这两年遭灾的地方多,等南边战事平息了就让国库多批些银子过去,再这么年年发大水,不光老百姓受不了,官府也受不了。

    康熙打定主意要拿耿精忠来立威,这次说什么都不会善罢甘休,要不是朝臣拦着死活不让他去前线,他甚至想亲自去指挥。

    老臣们说话实在不给他面子,不让去就不让去呗,还说什么怕他只会纸上谈兵,他虽然没有真的打过仗,但是教他的先生……额……这么一解释,还真有点像纸上谈兵。

    皇帝天天埋头奏折堆里,隆禧和常宁轻易不去打扰,两位小阿哥送走薛凤祚后没再问钦天监要人,自个儿带着身边的宫人动手,还真让他们把简易版的蒸汽铁罐儿给弄出来了。

    宫里的太监宫女不是只会伺候人,想在众多宫人中脱颖而出不容易,能在阿哥爷身边伺候的各个身怀绝技,在这次全员大合作之前,隆禧都不知道他院子里种花的太监会打铁,扫地的小宫女会做木工。

    这跨度是不是有点大?

    虽然过程有些奇奇怪怪,但是他们的蒸汽铁罐儿还是成功做了出来。

    铁罐车头用蒸汽当动力,后面挂个木头做的车厢,因为是做来玩的,车头的体型不大,也用不着锅炉来烧水,跑起来速度不快动静却不小。

    两位阿哥折腾了一整个冬天折腾出来这么个玩意儿,一时间可谓是扬眉吐气走路都带风。

    然后事情就和他们没关系了。

    玩具铁罐儿他们能自己折腾出来,只要第一个做出来,接下来是放大还是缩小,拉人还是拉货,烧锅炉还是改成烧油,三轮还是四轮,等一系列问题就都会被万能的匠人琢磨出来。

    论起动手能力,还得是世代浸淫此道的工匠们。

    活儿被抢了也没关系,俩人找乐子的本事还是有的,常宁没有封王出宫,但是该给他准备的府邸和田庄什么的都已经准备妥当,两个人去年在他们家二哥的庄子里住了好些天,今年就换个庄子住。

    反正庄子在城外,带上几十个侍卫也不会扰民,他们老实了一个冬天,眼看着天气转暖,也时候出去透透气了。

    春寒料峭,阳光正好。

    官道上往来的人比冬天的时候多了许多,冬日里天寒地冻,大家能不出门都尽量不出门,结结实实过了一个安稳的冬天。

    天气刚开始转暖,歇了一冬的农户就坐不住了。

    田里有查看庄稼的老农,山里有砍柴打猎的年轻人,河边有下水摸鱼的小孩儿,村口也有聚在一起做针线的妇人。

    这样的场景并不罕见,京郊的村子田庄都从寒冬中醒过来,带着春天特有的朝气,准备迎来一个丰收年。

    他们扎根在土地上,消息却并不闭塞,时常有走南闯北的行商路过村子,一个村子知道某件新鲜事儿,过不了多久附近的村子就都能知道。

    今年冬天不太平,南边正在打仗,他们不知道打起来的具体是谁,私下里说话的时候猜什么的都有,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倒也讨论的热火朝天。

    皇帝年前大婚,场面极其盛大,京城的百姓几乎都得了赏钱,他们这些住在京城外面的农户也不例外。

    皇家不是普通人家,人家从手指缝里漏下来一点东西都够他们舒舒服服过一整个冬天,他们今年能过的那么安稳,多亏了皇帝大婚的散的喜钱。

    皇帝有那么多钱用来成亲,想来南边打仗也不缺钱,不然那些行商也不会都往北边跑,所以这次的仗朝廷肯定能打赢。

    别的不说,就是花钱耗也能把对方给耗没。

    他们没离开过京城,但是也知道南边更赚钱,听说江南的富商个个富可敌国,如果在南边就能挣钱,何必大老远的跑北边来。

    村口说闲话的人群中很多不知道南方究竟有多大,他们只知道江南富庶,连带着就觉得所有在他们南边的地方都很富庶。

    反正都是南方,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区别。

    今天是个大晴天,村口的大树底下坐了很多人,手里有活儿的一边做活一边说话,手里没活儿的就单纯的晒太阳,享受这难得的安逸时光。

    放到十年前,谁敢想他们能过上现在这样的好日子。

    三十年前也不行,三十年前过的更惨,村子里年纪大的都知道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都是满人入关对他们来说是灾难,其实对他们来说,改朝换代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家老小能不能活下去。

    住在京城附近好也不好,好的是京城贵人多,只要肯吃苦,进城做工一个人就能养活一家人,坏的是一旦京城有什么纨绔之类的让他们遇到,那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往前几十年,京城周边大片大片的地都被那些宗室王亲据为己有,那些贵人不把其他人的命当命,那时候的日子才叫苦。

    他们村儿里有几户是从其他地方逃难过来的,宗室藩王在封地里搜刮的更过分,以为来京城会好点,没想到是出了虎穴又入狼窝。

    京城的大官不会因为这里是天子脚下收敛多少,他们只是比那些藩王会伪装,搜刮百姓之前知道给自己扯一张遮羞布。

    他们村儿以前有个卖炭的老翁,因为是外面逃过来的,没有地可种,为了糊口辛苦上山砍树烧炭,冬天卖炭,夏天卖柴火,日子虽然过的辛苦,却不至于吃不上饭。

    老头儿年轻的时候能干,凭着勤快也讨到了媳妇,他媳妇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如果没有意外,这一家子很快就能在这儿扎根。

    养孩子不容易,老头儿能把三个孩子都养活成人,在他们村儿里都很少见,孩子长大后上门说亲的媒婆络绎不绝,就算他家穷,能把孩子教养好就是大本事。

    那年头大家都穷,家里有钱没钱都要下地干活,人穷不是问题,只要勤快就行。

    老头儿家里两个儿子各自成家,闺女也嫁了隔壁村的殷实人家,就在这个时候,朝廷下令征兵,他们村儿里不少男丁被强行拉去当兵,也不知道去哪儿打仗,走了之后就再没了消息。

    然后没过多久,他们就听说北边打起来了。

    什么蒙古人、满人都在打,朝廷不断往北边派兵,他们不知道战场上打成什么样,只知道外面已经乱成一团糟。

    村子外面的官道上每天都有逃难的马车,京城的贵人收拾细软逃去安全的地方,可是他们这些靠天吃饭的农人没法逃,老祖宗给他们留的田在这里,他们走了,家里的田宅怎么办?

    那年的冬天冷的很,天越冷,老头儿的炭卖的越好,他本该是村子里最不怕天冷的人家,但是偏偏在卖炭的时候遇到了惹不起的祸患。

    京城很多人都逃难出去,留在城里的不少都是不怕生乱只想浑水摸鱼的家伙,那些人最是欺软怕硬,一个卖炭的老翁又没有背景,随便找了个官府征收的借口就把整车炭给抢走了,只给他留了几个铜板。

    老头儿年纪大了,两个儿子都被官府拉去当兵,家里的老妻卧病在床,就靠卖炭的钱给老妻卖药治病,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救命的炭被抢走。

    那些强盗不会管一个卖炭翁有没有苦衷,看老头儿不依不饶也恼了,几个□□打脚踢,当场就把老头儿打的出气多进气少。

    大冬天的滴水成冰,就是身强体壮的人也经不住那么冻,更何况是挨了打的老人家。

    等村里人被拜托去城里找人的时候,老头儿的尸体已经不知道在雪地里埋了多久。

    冬天冷起来能要人命,城外到处都有冻死的流民,进城要交钱,流民身无分文,想进城找个不那么冷的角落都不行,老头儿若不是为了烧出来的炭能卖出好价钱给老妻治病,他也舍不得进城去卖东西。

    万万没想到,进了城却是这样的结果。

    老头儿家里的老妻知道消息后当场晕了过去,他们嫁到隔壁村子的闺女赶过来哭的昏天黑地,家里的男丁不在,只能由她来扛起奉养母亲的责任,然而老母亲不愿拖累闺女,当天晚上就上吊了。

    那事儿已经过去很多年,再想起来依旧是唏嘘不已。

    那一年被带走当兵的男丁只回来了两三个,老头儿的两个儿子都没有回来。

    走了那么多人,几乎全部死在了军营里,据回来的人说,他们很多都不是战死的,而是在军营里活活冻死的。

    北边比京城更冷,大雪连下好几个月,朝廷却不给他们发御寒的棉衣,流民还能找个破庙什么的抵御大雪寒风,军营里却只有薄薄的帐篷,一晚上过去不知道冻死多少。

    落难的不只老头儿一家,那些年村子里没有几家好过的,连续好几年收成不好,按理说遇到荒年朝廷应该减免赋税,就算不减,也不该在这个时候涨。

    不交税甚至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赋税再涨下去,老百姓都得卖地才能交得起税,那几年不知道多少地被人低价买走,不卖也没有办法,都是为了活命。

    好在苦日子都熬过去了,他们不知道上头来来回回换了多少当权的人,只知道那些被低价买走的地还回来了不少,虽然城外还是有不少地方是皇庄,但是那和他们没有关系,上头改朝换代减免赋税,他们能多留点粮食,不至于青黄不接的时候卖儿卖女就够了。

    这几年朝廷严禁圈地,他们开始还以为又是和之前一样闹着玩,也都没当一回事儿,没想到朝廷这次竟然来真的,那些八旗勋贵竟然真的愿意把抢走的东西再吐出来。

    皇帝愿意管教那些嚣张跋扈的旗人他们自然高兴,能自由自在的当寻常老百姓,谁愿意被抢去当奴才。

    年纪大的人追忆往昔,提起当年那是一千句一万句都说不完。

    妇人们已经见怪不怪,任他们在旁边感慨,她们讨论的话题和男人不一样,马上就要开春,官府该派大夫来村子里给适龄的小孩儿种痘了,谁家孩子该种痘了现在已经可以准备着了。

    随着日子好过起来,他们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了余粮,小夫妻们生了孩子也不怕养不起,这几年小孩子多了不少呢。

    此时,皇庄里,带着大批侍卫出来散心的五阿哥和七阿哥站在田埂处,看着绿油油的麦苗心情好极了。

    隆小禧提着蝈蝈笼子,看看里面精神饱满的大蝈蝈,虽然现在的蝈蝈还不会叫,但是看上去依旧很好看,“五哥,咱们现在是不是已经迈入纨绔的行列了?”

    常宁哼了一声,“这就是你打着我的旗号去三哥那边找言官麻烦的原因?”

    隆禧:哈、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要说:隆禧:未雨绸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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