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他爹叫曹玺,人家本来不叫曹玺,叫曹尔玉,因为康熙把尔玉两个字连在一起写了,曹尔玉就成了曹玺。

    曹家世居沈阳,太祖皇帝攻占沈阳后,曹家就成了八旗包衣,顺治年间正白旗收归皇帝所有,正白旗下的包衣转为内务府包衣,曹家也不例外。

    曹玺原本是王府护卫,也因为正白旗被皇帝收走升成了御前侍卫。

    宫里给皇子皇女挑选乳母嬷嬷一律在上三旗包衣妇人中选,孙嬷嬷就是那么选上来的,之后不久,曹玺就被调到江南任江宁织造,带着一大家子去江南上任,也算是简在帝心的人物。

    曹寅出生在京城,但是却在江南长大,这次入京也是曹玺感觉他年纪到了,不能再待在江南玩乐,想把家族发扬光大还得在皇帝跟前才行。

    八旗子弟最好的晋升方式就是先进宫当御前侍卫,在御前当差就有更多机会和皇上接触,在宫里当几年差,只要有本事被皇帝记住,接下外放出京,轻轻松松就是个副都统,在外面历练几年,几番调动之后就是一方大员。

    不过一般有这种待遇的都是满洲勋贵,包衣中很少有人能走这个路子,曹寅能进宫当侍卫不是因为他爹曹玺有多厉害,而是曹家有个给皇帝当乳母的孙嬷嬷。

    隆禧把拽出来的几分奏折放到最上面,没有计较他哥说他笨,想了一会儿又问道,“三哥,纳兰明珠家不是有个很有才的大儿子吗?你怎么不让他进宫当侍卫?”

    他记得他哥应该有两个小伙伴,现在曹寅已经来了,纳兰容若应该也快了吧?

    “你说成德?”康熙幽幽叹了口气,“不是哥不让他进宫,是人家不乐意。”

    八旗子弟重武力,让他们上马打仗他们一点问题都没有,让他们坐下来耐着性子读书比杀了他们还难。这些年情况还好些,当年在关外的时候,不识字的那是一抓一大把。

    他们家玛法皇太极重视汉学,当年强压着让各家把适龄的孩童送去书院学习,入关的时候才不至于全是文盲。

    不然他们打到京城,到了汉人的地界儿却认识汉字不会说汉话,那还怎么治理天下,岂不是成了笑话?

    太宗皇帝下令让各家把孩子送去学习,有些人就钻空子说他们年纪略大不适合进学堂,十五六岁正是该好好学习的年纪,什么年龄略大,净是借口。

    但是逃滑的人太多,太宗皇帝也没办法,只能另外给他们一个活儿,让他们盯着那些年纪小的进学。

    要头疼的不是他们自己,还能看着那群调皮捣蛋的小孩子不让他们偷懒,这种活儿没有人会拒绝。

    不过即便如此,能学出水平的也没几个。

    纳兰明珠家出了个能写词作赋的才子时,整个满洲都震惊了,这是文曲星投错了地方吗?他们满人里也能出这样的才子?

    大字不识几个的满洲勇士们自己不乐意学,但是不妨碍他们觉得能写诗作赋很厉害。

    以前不会的时候他们说那些读书人是酸秀才,天天咬文嚼字哪有舞刀弄枪来的爽快,真到了战场上,背一百篇文章也没有一把大刀来的有用。

    但是现在文曲星落到了他们自己头上,那肯定怎么牛逼怎么吹!

    打脸怎么了?他们乐意!

    幸好纳兰家的那个才子是个宠辱不惊的,换个心态不好的人被周边人那么架在火上烤,再好的天分也得泯然众人矣。

    以纳兰明珠的官职,家里的孩子进宫当侍卫然后再外放再正常不过,不过纳兰成德是个有主意的人,人家不想进宫当侍卫,早两年就考去了国子监。

    满洲子弟走科举的路子,还是和那些自幼熟读四书五经的汉人子弟一起考,这些年来不是没人试过,但是结果异常惨烈,那是真的考不过人家。

    国子监的学生们向来看不起满人,即便现在当家做主的是满人,他们心里也还是会觉得满人不开化,都是关外的野人,就算面上不敢表现出来,心里也会这么想。

    所以国子监的学生向来泾渭分明,满人只和满人玩,汉人只和汉人玩,康熙知道这样不好,但是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出来。

    纳兰成德在国子监被祭酒赏识,说实话,这还是第一个被国子祭酒赏识的满人学生。

    隆禧心有戚戚,“张师傅以前还总夸我学的快来着,还好我没去国子监,不然肯定被那些小天才给打击到不想看书。”

    “还算有自知之明。”康熙轻笑一声,捏捏肩膀说道,“今年正好赶上秋闱,看他能考出什么成绩吧,如果真的能考中举人,今后那些进了国子监又不好好学的家伙们就没法再找借口推脱了。”

    先考个举人,再考个进士,然后再进宫当侍卫,那样就不用从三等侍卫一步步往上升,直接让他担任一等侍卫也使得。

    隆禧:???

    “不是,哥,人家都考中进士了你还让人家进宫当侍卫,这合适吗?”隆禧小声吐槽,“他要想当侍卫早就来了,还用绕那么大个圈儿,他图什么?”

    “能在朕身边办差是他们的荣幸,朕亲自点他当一等侍卫,不比考中进士后进翰林院蹉跎岁月强?”康熙抬手给了臭弟弟一个脑瓜崩。

    一等侍卫是正三品的武职,只有出身上三旗的满洲子弟才能担任,上三旗每旗二十人,加起来一共才六十个名额,别人想求还求不来,怎么到这小子嘴里变得那么讨嫌?

    正主不在,他们俩吵翻天也吵不出结果,他们总不能把纳兰成德找过来评理。

    那人再怎么宠辱不惊,遇到这种场面也不可能继续淡定。

    隆禧在书房待了一会儿,很快就坐不住要出去,“三哥,你回头让大臣们写折子的时候注意点,有正事就说正事,拍须溜马能不能别那么明显,这样真的很浪费时间。”

    奏折也可以分类,请安折子、拍马屁折子、正事折子分开送来,皇帝想看什么看什么,处理完正事儿想看别人吹彩虹屁了就看谁吹的好,吹的好的就让他升官发财,不比现在这样从一堆字里面找正事来的省事儿?

    “什么都不懂净在这儿胡说八道,实在闲着没事儿干就去国子监上课,本朝还没有皇子去国子监的先例,正好你去给那些八旗子弟当个榜样。”康熙又批了几份奏折,把臭小子赶出书房,省得在这儿耽误他干活。

    “还是别了,小爷感觉现在这样就挺好。”隆禧龇牙咧嘴做了个鬼脸,麻溜儿的站起来然后问道,“哥,我能去找曹侍卫说话吗?”

    “想去就去,这点小事儿还需要问?”康熙摆摆手,说完之后忽然觉得不对劲。

    他们家臭小子什么时候那么小心了?只是说个话而已,还需要和他汇报?

    有猫腻。

    皇帝陛下捏捏下巴,“梁九功,你去外面盯着,听听那小子和人家说什么。”

    曹寅从江南来,臭小子以前没去过江南,别不是先打听打听江南的情况,然后再想办法偷偷跑去江南玩吧?

    他还没去过江南呢,臭小子想都别想。

    弟弟大了就是不好管,天天不是想往这儿跑就是想往那儿跑,小小年纪没个定性,长大了可怎么好哦。

    都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傻小子小时候那么乖,怎么越长大越想胡闹,总不能是他的教育方法出了问题吧?

    他们兄弟几个都是那么长大的,二哥很正常,他很正常,老五常宁也很正常。

    这么一看,隆禧不正常肯定是他自己的问题。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他们家还是正常人居多,大概到隆禧那里就变异了吧。

    康熙看着桌上不见减少的奏折,站在门口看他们家臭小子仰着头和曹寅说话,撇撇嘴回去继续埋头奏折堆奋笔疾书。

    也就他这个哥哥靠谱,才能把傻弟弟养成现在这样万事不知愁的性子。

    顾问行听着皇帝小声嘟囔,低着头掩下笑容,什么动静都不敢有。

    隆禧出来后就察觉到后面跟了个小尾巴,扭头对上梁九功的讪讪赔笑,摇摇头只当什么都没看到,“曹侍卫,我们去外面亭子里。”

    他出来的时候已经报备过了,又不是想干坏事,不怕被人偷听。

    七阿哥不害怕,曹寅却紧张的不行。

    他今年才十六岁,这是第一次一个人离开家,当差的地方还是皇宫,站岗的时候动都不敢动,这会儿被皇帝跟前的太监盯着,大脑一片空白。

    梁九功也很为难,皇上让他出来听着,他总不能不听。

    刚才在门口,他还能找个不显眼的地方躲起来,现在阿哥爷拉着曹侍卫到亭子里,这四面通风的地方他也没地儿躲,可不只能站到明面上给阿哥爷端茶倒水?

    隆禧托着脸,看着忙前忙后的梁九功,幽幽开口,“梁公公,要不你还是回去吧,看把曹侍卫吓的。”

    曹寅睁大眼睛,面红耳赤说不出话。

    他本来就紧张,被这么一说更紧张了。

    梁九功苦笑一声,“哎呦七爷,您就别难为奴才了。”

    “行吧行吧。”隆禧嘟囔了一句,不知道他哥这是干什么,他就是想听曹寅讲讲江南是什么样儿,这么紧张干什么?

    曹寅和梁九功对视一眼,看到对方脸上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表情稍稍松了口气。

    他进京时被他爹拉着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千万记得自己的身份,别在主子们跟前使小性儿。

    曹家在江南经营数年,他爹的江宁织造一职的地位仅次于两江总督,江南地界儿没人敢在他面前怎么样。但是京城不一样,这是天子脚下,一块砖头砸下去能砸中好几个宗室子弟,曹家只是内务府的包衣,在外面再怎么显赫也不能在主子面前放肆。

    江宁织造一职位,其实就是为皇室供应丝织品和采办各种物件儿的皇商,是肥差中的肥差,只要有本事办的好,完全称得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曹玺被任命为江宁织造之前已经在内务府任职,他又是个干起活儿来不要命的,除了当织造,他还是皇帝在江南的眼线,负责盯着江南一带的前朝移民。

    曹玺的差事办的好,曹寅在家也是金尊玉贵养大的,从小到大却什么都不缺钱,忽然让他来到京城,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他知道他长大后一定会来京城当差,但是他一直以为他爹会陪他一起回来,万万没想到要来的只有他自己。

    江南的差事那么重要吗?比他这个亲儿子还重要?

    是的,江南的差事的确比他这个亲儿子更重要。

    卑微落泪jpg

    曹寅想起自己一去不复返的快活日子就唏嘘不已,好在他不是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身为家里的长子,他爹在银钱上没有缺过他,学业上也从来没有放松过,功课完成之后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功课没有完成就只能在书房老实待着。

    阿哥爷想听江南是什么样,他照实讲就是了,反正不是什么秘密,皇上的眼线在这儿看着他也不用害怕。

    呜呜呜呜呜还是害怕呜呜呜呜呜。

    曹寅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先从自己家的情况还是说。

    他爹是江宁织造,江宁织造府在南京,江南的丝织一直很发达,只南京城里就有四五万台织机,几十万百姓都靠丝织为生,最好的丝绸送进宫里供皇上和亲王大臣们用,质量略次一点的就交易到别的地方。

    织造府不归六部管辖,他们是内务府的部门,内务府替皇上处理各种内务,织造府直接对皇上负责,他爹的折子比两江总督都勤快。

    当然,这些事情不能说,阿哥爷要听的是江南有没有什么好玩儿的,不是官场上的来来往往。

    其实早在前朝万历年间,江南有御用纺织厂专门给皇上准备衣料,不过当时由宦官控制。本朝顺治年间的时候江南制造由十三衙门管辖,后来裁撤十三衙门,他们就归了内务府。

    隆禧听的一脸认真,他懂他懂,朝廷的官儿分两套系统,一个是内阁六部,一个是内务府。内阁六部是大家的朝廷,内务府是皇帝自己的私人小朝廷。

    论起亲疏远近,当然是私人小朝廷更能得皇帝信任,所以曹玺这个江宁织造在江南的官场上才那么吃香。

    织造府不归政府管,那是皇帝手下的包工头,皇帝是大老板,包工头小曹一家负责挣钱给大老板花,这么理解一点问题都没有。

    江南一带繁华了几百年,大曹当着官儿,但是众所周知,朝廷的官儿俸禄非常低,只刚刚够维持正常生活,想要应酬交际就得从其他地方搞钱。

    但是内务府的官儿不一样,尤其是大曹这样的织造,那是朝廷的皇商,皇商皇商,怎么着也沾了个商字,人家不用贪污受贿也能赚的盆满钵满。

    当然,谁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偷偷摸摸贪污受贿。

    隆禧没见过曹玺,不过他觉得以他哥的抠门人设,如果曹玺是个贪财的,他肯定不能在江宁织造的位子上待那么久,就算有孙嬷嬷的面子也不行。

    谁都不能动吝啬鬼的银子,奶公也不行!

    江宁织造府供应完宫里的织品绸缎,之后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赚钱,他们赚钱的法子也很简单,就是利用官职的便利来操纵生丝的价格。

    低价买进高价卖出,当个中间商赚差价。

    中间商赚差价这种事情吧,如果中间商是别人,那就是哪儿凉快哪儿待着,有多远死多远。如果中间商是自己人,那就是另一种态度了。

    人呐,就是那么双标。

    织造府有皇帝做后盾,寻常商人干生意要担心会不会赔钱,他们不怕,一旦出了问题有皇帝的私库为他们扛风险,最多就是丢官而已,不至于赔的只剩下裤衩。

    不过坐上那个位子的也没谁敢掉以轻心就是了,江南有三个织造府,江宁织造、苏州织造与杭州织造是平级,只是曹玺能力出众备受重用,所以显得其他两个织造府很透明。

    可是一旦江宁织造府出现疏漏,其他两个织造府立刻就会想办法取代江宁织造府。

    别管最后替代江宁织造府的是哪个,总之先把最大的敌手打压下去再说。

    商场如战场,没有硝烟一样要命。

    七阿哥拍拍胸口,把脑海中挥舞着小短手打架的三个三头身小人儿赶出去,继续问道,“江宁府那么多百姓靠丝织为生,那些丝绸会运到海外卖吗?我听说丝绸在海外很受欢迎,欧罗巴那边有钱都买不着。”

    “的确有运往海外的商船,不过都是民间那些大商人的商船,没有朝廷的。”曹寅回道,“大清乃是天朝上国,只有那些小国的朝廷来大清进贡,没有朝廷特意派出商船到他们那里的道理。”

    隆禧喝了口水,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话是这么说,但是事情不能这么干,咱和银子没仇,面子重要,银子也重要啊。”

    唉,发现了,太注重颜面的人不适合经商,想要赚大钱,首先还得不要脸。

    小曹同学脸皮薄,还没法扛起赚钱养大老板的任务,这时候就要有天降助手过来帮忙。

    三哥说要让小曹同学在宫里当几年侍卫,然后再放他出去做官,正常的侍卫是三年换一拨,小曹同学那么受看重,留两个三年也不是事儿。

    人家小曹同学能十六岁孤身闯京城,他隆小禧十六七岁去闯江南也没什么吧?

    和西域相比,江南离的近多了,他甚至都没说要出海。

    嗨呀,他可真是个为哥哥着想的好弟弟。

    作者有话要说:梁九功:光明正大的偷听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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