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监狱,天光亮白。

    贺峥瞧了眼,眉心刺痛。

    多长时间没睡过觉了?不记得,也无所谓,反正入梦也不会安稳,唯有片刻不间歇的忙碌才能让他暂时忽略心中那股无望的苦涩。

    很多未接来电,大半是连晞,剩下是小曼女士。他挑了个最近的连晞的来电记录回拨:“你打了我很多电话。”

    他嗓音沙哑沉闷,像生锈的冷剑。连晞嗓音听着竟也疲苦万分,像大哭过,她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秦尤至今还躺在icu里,需要家属24小时待命,因此连晞寸步不离。

    后来小曼女士来了。她退休以后一直住在南区下辖的小镇上,成天搓麻牌九,消息获悉得比较迟,但当她一得知,便火速赶来市区了。

    贺峥在外面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地杀了三天两夜,连晞和余小曼就在医院里守了三天两夜。

    到第四天,老黑找到昏昏欲睡的她,捏着一枚u盘说:“她出事之前让我检查公司的电子设备和无限域名,还问我手机发热是不是因为安装了间谍软件被窃听。我清查了她的电脑,发现出事当天有段音频同步到了云空间内。”

    他递到跟前:“我觉得你应该听听。”

    连晞生在南区,小时候穷,吃过不少苦头,但精神富足,因为父母疼她,爱她。家庭就是她最坚固的屏障,抵挡着外界的千军万马和骤雨疾风。

    念中学那会儿父母做大了,搞科技搞出了名堂,举家从南区搬迁至上东。她第一次见到那么大、那么漂亮、那么富丽堂皇的房子,用天上宫阙来形容都不为过。

    物质条件大大改善、提高,成了他者艳羡的“有钱人”,什么都变了。但连晞觉得有一点依旧如初,那就是自己的家庭。

    父母依然爱她、疼她——哪怕日渐忙碌,宠爱却言溢于表——爸爸依旧有空就陪她爬山、去社区做志愿服务,妈妈逛超市依旧习惯性买折扣的临期商品,他们仨依旧时不时调侃起曾经在南区何以为家的孤苦岁月。

    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变,不是么?

    结果呢?

    业已翻天覆地。

    连晞心脏都好像被掏空了,疼得她寸步难行,似临岩浆火海,皮肤在烧灼,器官在崩化。

    她死死撑着墙面,手简直不知道是该蒙住汹涌的眼睛,还是该支起坍塌崩溃的大脑。

    老黑想上前搀扶,被她示意退开。

    心如刀绞不过如此。

    她沿着墙际蹒跚,背脊寸寸佝偻,最终挺直而起,飞奔离去。

    连晞疯了似的跑回家,麦姨和小宜正说着话,商量换个新窗帘。

    “…嗳?小姐?”

    她直冲二楼浴室,掀开墙柜,将琳琅满目的药罐一扫而下,又冲进主卧,温玳莲靠床看书,见到她不免微讶:“…小晞?”

    她二话不说径直拉出床头柜的抽屉,依旧满满当当一匣子抗抑郁的药品。连晞合着在浴室扫荡来的药罐,一股脑往她身上砸,红着眼睛嘶吼:“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一句话的功夫,温玳莲已是泪流满面。

    “你啊…”连晞紧紧抓住她双肩,像抓着一片枯枝败叶,宣泄呼之欲出,又唯恐将她捏碎。

    母女俩都哭,简直分不清为谁而哭。

    温玳莲攀住她胳膊哀哀欲绝:“…小晞,你爸他病了,他只是病了啊…”

    连晞狠下心,一把搡开她,手背重重擦掉眼泪,仿佛拭去寒剑上的余血。

    她在彷如废墟的涕零中拨通了贺峥的电话。

    山谷阴凉,连城喂完鱼回来,脱掉胶鞋一抬眸,客厅里黑压压地杵着一队严峻的武装特警。

    佣人也挨个挨个立在旁边。

    四下阒寂。

    贺峥和连晞站在最前面,当触及女儿那双红肿的双眸里盛满着的心如死灰与支离破碎,他心下轰然,万念俱灰,又似如释重负。

    有迷蒙的光线从古老精致的花窗散落进来。

    他被铐走,途径贺峥身侧时,贺峥突然一把扣住他松垮的肩膀:“我唯一不杀你的理由,就是因为你曾经对她有恩。但你最好祈祷她能醒过来。”

    连城什么都没说。

    低着头,沉默的,像走出黑暗山洞的绞刑犯。

    重症患者一般抵抗力较差,容易发生院内感染,因此icu不允许家属进行长时间停留,但短暂探视还是没问题的。

    贺峥在医生的引导下穿好防护服,推门进去。

    秦尤罩着呼吸机,心电监护仪各条曲线平稳向前延伸、波折,病房内落针可闻。

    动开颅手术,满头海藻似的长发自然而然被剃光,取而代之的是厚重的雪白纱布。她长眉入鬓,双眸阖闭的样子很恬静,似朵春生的海棠。

    但贺峥看了只觉得心碎。

    他拉开椅子坐下,缓缓握住她苍白的手。

    隔着防护服也能察觉到她体感冰凉,没什么温度,他双手合十地握着,抵在额前低低乞求:“别死,不要死,答应我你一定会醒过来…”

    贺峥真的就差跪在地上求她了。

    也还有句话他没说——

    你死了我怎么办?

    你死了我也没多大活头了。

    他觉得有点软弱,秦尤不会希望他软弱,所以他揣在心里,但真实的情绪就是这样,又如何遮掩化解呢?

    秦尤不单单是秦尤,她是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不,是大部分。如果她死了,即便自己活着,也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一幅没意义的空壳。

    看不到她的时候勉强正常,可只要看到她,看到她生死未卜地躺在icu里,身上插着各种管子,眼睛就从没干过。

    几分钟探视结束,出来又是满目通红。

    宋鸣候在门口,连晞在警局抽不开身,他便上阵,顺道探望。

    和贺峥也没多熟络,不知道该讲什么,安慰翻来覆去也就那几个老套的字眼,简直跟懒人神器一样无用鸡肋。

    这夜星光密集,皎月如水,贺峥坐在医院后门的台阶上抽烟,宋鸣跟着坐过去,齐齐望着邃远苍穹。

    半晌他开口道:“…之前我还跟她说,她配不上任何人的爱,也没有人会爱她,没有人会铭记住她,她最终的结局就是老无所依荒草凄凄。我属实没想到你…”

    竟爱她如此之深。

    贺峥说:“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她的脆弱,她一双眼睛就能击倒你,让你觉得…假如这有一场战争,你会毫不迟疑、心甘情愿地为她抵挡全部炮火,粉身碎骨和十八层地狱又算的了什么?这世间一切,就没有什么是你不能为她做的。”

    宋鸣看向他:“你很爱她。”

    “是啊。”贺峥眸心半垂:“我是很爱她。”

    真的胜过任何。

    宋鸣颇为沉重地拍拍他肩膀,起身离开。

    市局局长死了,南区分局局长全家不知所踪,前者死因被定性为抢劫杀人,后者仍然在调查。

    但不管如何,老苦瓜退休了,拖了很久的新警察厅厅长的人选最终敲板落定——是一位外调的、来自北加州第七分局的局长。

    这人是缉毒成名的,年逾四十的铁血光棍一条,经验丰富,手腕狠辣,传闻他一逮到毒/贩立马就地枪毙处决,跟对待恐怖/分子一样。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在此盛名远扬之下,北加境内的大小毒枭无不闻风丧胆,泛滥成灾的毒/品问题也随之澄明清朗——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北加的贩/毒集团都跨境跑来南区作乱的原因。

    本来么,厅长的位置已经钦定了老朱,谁知道那么不赶巧,白白给这位捡了个大便宜。

    于老朱而言当然是项损失,于新泽市的整体命运而言,却是件幸事。

    目光放远纵览全局的话,后世也许会称之为“天降霍去病”,毕竟时逢乱世,老朱虽然不腐败,不会越描越黑,但他那种八面玲珑求同存异的中庸之道并不能彻底解决现状。

    新泽市这艘巨艇沉沦太久,需要的是大力水手将它拖上岸,而不是依靠风平浪静令它巍然不动地停泊在海面。

    腌臜与污垢要用力冲刷才能涤荡干净,正如新世界的诞生总是缺席不了血与火。

    新厅长恰巧站在这个历史节点上,成为不二人选。一来他雕心雁爪,二来他是外调的,没那么多复杂的政治利益关系网,好比初生牛犊不怕虎,谁他都敢扇两巴掌。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厅长稳居宝座后干的第一件事,

    就是彻查南区那帮尸位素餐贪墨成风的饭桶,包括孔伟失踪案,第二件事,自然就是大名鼎鼎的、由连城代表着的政治寡头了。

    联调处又居心不良地跑来瞎掺和,不过被新厅长踢了回去。连城在市局审讯室老老实实一字不落地坦白完,对一系列滔天罪行供认不讳,甚至主动供出了强/奸集会里其他他所知的参与者的身份和名字。

    暂时撇开连城不谈,放到当下情况,光靠他的一句供认想要将剩余的参与者逮捕判刑是不够的,还是那个点——缺乏证据。

    毕竟连城是以雇凶谋杀秦尤和程默的罪名被起诉,甚至因为时隔久远,强/奸程默这一项都不够确定能不能叠加上去。他认下的其他罪,也需要相应的证据一一落实。

    比如那卷录像带,再不济比如他公司的无人机。

    此举是决定性的胜利无疑,鲁宾孙这只难缠的拦路虎又“跳楼自杀”了,候审期间的调查开展相较而言就会容易些。

    其实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连城身为政治寡头,背后潭水深千尺,利益关系错综复杂。这就使得他一下狱,新泽全城便真真正正地掀起了残暴的腥风血雨。

    7月9日,连城方的代理律师团和检察院谈妥条件,承诺将出庭指认其他政治寡头以换取减刑,并在候审期间纳入证人保护计划。

    协议允许证人携带其配偶和孩子,近亲无非就两个选择,要么抛弃自己的身份一起逃命,要么留下,随时面临死亡威胁。

    尽管连城苦苦哀求,但母女俩仍然谁都没有同意加入计划。

    此处暂且不提。

    7月13日,三辆武装押运在不同时间段从市局出发,又沿不同道路不同方向将连城送往秘密据点实施安全性监/禁。

    然而就在当天,三辆武装车都在半路上被炸飞,其中一辆还因为和一辆放学接送的校车挨得太近,导致一大巴的小学生横遭不幸,伤亡惨重。

    这种爆炸性的社会新闻压也压不住,媒体口诛笔伐,民众骇然悚骨,一时间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当然,这些也都是后话。

    同样在当天,炸弹客会发现三辆武装押运车里都找不到连城的遗骸,那是因为他早就在贺峥本人亲自的看押下,被送去了遥远万里的蒙图州内一个不起眼的偏僻小镇。

    7月29日,通过长时间对天堂口、对东芯科技集团公司的调查,检察院掌握了一定量的证据,足够提告。然当晚,负责此案的检察官被发现自尽家中,新厅长也险遭暗杀,不过他命大,没死成。

    紧接着8月4日,同样负责此案的法官被一辆大货车碾地粉身碎骨,尸肉横飞。

    至此,新泽市开启了巴勃罗时代,洛夫克拉夫特式恐怖主义者横行,警察接二连三地在调查过程中离奇死亡,检察官法官一一丧命。

    舆论发酵,沸反盈天,新泽市的上级州政府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问题严重性。于是策略转变,从全国各地秘密调拨了十二名法官,低调出行,悄悄赶至新泽准备实行万众瞩目的世纪审判。

    但怎么说呢,即便险恶如政府,也还是低估了寡头们不择手段令人发指的残忍。

    8月24日,芳草地公园发生一起恐怖袭击,一名藏匿着的狙击手无情射杀了13个平民。芳草地是孕妇宝妈们的聚集场所,当天许多女人推着婴儿车散步闲聊,可想而知场面有多血腥。

    民众被蒙在鼓里,只以为是反社会分子的恐怖/袭击,殊不知死了的13个平民里,就有一个接到密令千里迢迢从路西州赶来办案的女法官。

    但民众向来不缺乏想象力,这起为了掩盖刺杀目标的袭击很快被资深阴谋论者添油加醋地描绘成了政治寡头们疯狂残暴的意识体现——虽然事实上也的确如此——由于近日以来离奇的屠杀频发,该篇阴谋论文很快深入人心并引起群众激昂的公愤。

    州政府一个头比两个大,新泽市市长大选也因此耽搁。好容易捱到9月中旬开庭,案件公开审理,群众蜂拥而至,法院内外盛况空前,人满为患。

    正当全城都以为案件会顺利进行时,当天又逮到一名歹徒意欲往通风口排放沙/林/毒/气,企图效仿瑟曦炸教堂,毒死在场所有人——最关键的当然是连城——幸而法警发现及时,除去毒死了一名离通风口最近的速记员,和两名体质孱弱的民众外,没酿下更严重的大祸。

    老天好似终于开眼,历经如此之多的恐怖暗杀连城都完好无损,残存至今。

    州政府吃一堑长一智,不公开了,关门审理,连陪审团都取消了,特地迁至州际最高法院,调来数批特种部队——常驻乌海的鬣蜥营、国防安全的反恐武装、联调处的防爆a组,三管齐下内外严加防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世纪审判这才得以召开。

    审判当天,唇枪舌战,难舍难分,转折点在于贺峥递交给检察官的录像带。

    没错,就是那卷他们汲汲营营拼掉数条性命、一刻不停挖掘的犯罪视频。

    两个多月以来,贺峥不是在忙着躲避暗杀,就是在忙着躲避暗杀的路上,总而言之没睡过一天好觉,被埋伏袭击的次数比卡斯特罗还多,小曼女士都给他生拉硬拽地送去了国外,生怕被人拿妈威胁。

    就这样都没死,他这条小命确实跟卡斯特罗一样硬。

    但这些也不是重点,他在躲避暗杀之余,一直跟卡斯特罗硬刚老美那样,顽强不屈地在枪林弹雨的夹缝中搜寻着录像带的下落。

    天堂口、私人豪宅、四季酒店,甚至是未来研究所,都给他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哪儿找到的呢?贺峥查到他在花旗银行里秘密租下了一个保险箱。

    保险箱内便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录像带。

    时隔近一年终于大白天下,原来里面除去儿童性/交易,还详细记录着国内外大量不法政治活动行为,贿赂官员都算轻了。

    破坏竞选、操纵股市、同他国情报机构交换机密、往中东输送军工和用于制造核/武器的浓缩铀…说白了就是新泽市邪恶政体的赤/裸内幕。

    罪名毫无疑问板上钉钉,曝出来的罪行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堪称东岛州司法和政治史上最严重的丑闻,州政府因此颁发下了清朗行动的铁令。

    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不,永远不要低估人类求生的本能有多歇斯底里。

    很快,大批官员拖家带口地携款外逃,企图逃至古巴这样□□和谋杀犯的天堂,运输安全局和海关总署捉人捉得马不停蹄焦头烂额。

    电视新闻整天报道,不是千岛海港正在交火,就是某某机场爆发枪战,直叫人应接不暇。

    又是幅炮火连天的画面,巍峨耸立的跨江大桥上,警方的直升机和将军的悍马角逐不下,距离越拉越近之际,悍马车的敞篷天窗拉开,男人扛起枚威风凛凛的火箭筒。

    飞行员瞳孔骤然扩大。

    砰!天际轰隆炸开一朵浓稠的烈云。

    群众也不安分,开始游行示威,队伍长龙浩浩荡荡地霸满街区,鲜艳的横幅飘旋于空,反抗的口号震彻心扉——

    “我们要受教育权!我们不要精英文化!”

    “别再盯着我的子宫!”

    “还她们一个公道!还新泽一个正义!”

    …

    至此10月,城市彻底陷入一片暴/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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